美國「一個中國」政策之淵源

給無知者川普上一堂課

熊玠
(紐約大學在職終身教授)


為何要談此問題?

最近因兩項事件發生,引起了各方對「一個中國」的議題--尤其是美國的一中政策--再度發生熱烈爭論。這兩項事件俱與美國準總統川普有直接關係。第一件,是他在12月2日接受台灣蔡英文掛來的電話。似此類美台之間層峰對話或溝通,自1979年斷交以來實屬破例之舉。第二件,是在此次通話引來風波與諸方質疑與譴責後,川普自我辯護之用詞混淆視聽。他說「除非有任何交換條件(譬如在貿易上)」,他看不出為什麼美國「要受一個中國政策的拘束」。由於大家都知道蔡英文所代表的民進黨有台獨黨綱,所以無形令人聯想到川普對「一個中國」的模稜態度,如果是表示他就任後有可能更改美國奉行多年的一中政策,則其後果將不堪設想。對此,除了白宮與國務院對美國恪守一中政策特加澄清以外,主流媒體也有附和之聲。再者,社會賢達之如季辛吉(Henry Kissinger)者,以及前「美國在台協會」理事主席卜睿哲(Richard Bush),均紛紛以不同管道發表他們認為一中原則應受尊重維持之道理。因此,這個話題,值得我們冷靜地根據史實與美國戰略思考的演變再作一次檢討與論述。

縱觀歷來美國的對華政策

美國自從1898年自西班牙人手中取得菲律賓群島以後,開始注意到中國的商場與傳教的潛在機會。但因深感滿清國勢虛弱可能導致中國被列強瓜分之厄運,故而大事宣揚「門戶開放」原則,並在1922年華盛頓會議簽署了九國公約,將此原則國際化,用以促使中國之主權神聖及領土完整得到保障。這是美國支持一個完整的中國所發出的先聲。九一八事變後,美國國務卿史丁生(Stimson)首創「侵略果實不予接受」原則,並以此正告日本。此為美國支持一個完整中國的後續表現。殆至1941年12月珍珠港事變後美國對日參戰,正式開始與中國並肩作戰對付日本侵略之盟邦關係。因應二戰結束,美國在設計戰後秩序中,遵循羅斯福總統的戰略思維,決定在遠東必須扶持中國強大,一則用以坐鎮東亞防止日本再度肆虐;另一則是參與西歐與東亞圍堵斯大林領導之「心臟強權」(蘇聯)的神聖任務。故中國必須是聯合國安理會五個常任理事國之一。美國這樣扶持中國的政策,當然是針對戰時盟邦的「中華民國」政府。可是1949年中國大陸共產政權興起,導致中華民國退居(仍是中國版圖的)台灣以後,立即造成對美國政府的一個困擾:即它必須在北京與台北之間選擇一個應被美國承認作為代表中國的政權。為了不違背美國的一中原則,美國選擇了在1978年底之前繼續承認中華民國(已遷移至台灣的)政府;而在1979年開始,轉移目標而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座落於北京的)政府。

尼克森的戰略思考

尼克森於1968年底當選總統。他認為選民給他的使命,是必須終止美國深陷越南戰爭泥淖的窘境,使美國能有撤軍歸國的體面下場。但在冷戰高峰期要如此做,必須聯想到如何處理兩件戰略問題。其一、是如何應付蘇聯強勢之滲入。第二、是中國已在1964以後開始擁有核武器。在戰略考慮上,以前的核武器嚇堵陣勢,已由一個美、蘇的雙邊遊戲,變成必須將中國考慮進去的三邊遊戲。這個轉變帶來的差異是嚇堵功效依據的轉變。以前雙邊嚇堵功效的依據,乃是建立在有效的核武還擊之上。換句話說,萬一在對方發動核武偷襲時,自己是否仍有足夠的剩餘核武器予以一個有效「懲罰」性的還擊,以資報復與警戒。而在對方知道我方有如此報復還擊的本事,將可打斷它竊思發動核武偷襲的念頭。所以,雙邊核武嚇堵的功效,乃建築在「懲罰」觀念之上。可是,在三邊核武嚇堵遊戲的戰略思考,已完全不一樣。因為,譬如美、蘇之間不幸發生核武戰爭,假定是蘇聯偷襲而美國以懲罰性還擊打敗了蘇聯,其結果將是:雖然美國贏了蘇聯,但因美、蘇兩國的核武器均大有耗損,而在面對那核武器毫無損傷旁觀者的中國,美蘇二者俱是輸家。所以,在三邊(或多邊)核武嚇堵的局面中,其功效不再建築在上述的雙邊「懲罰」觀念之上;而必須建立在「厚賞」對方(無論是蘇聯或是中國)不要發動核武器戰爭。這樣對大家均是最理想的途徑。故在處理美、中、蘇三個核武器國家間嚇堵關係的鎖鑰,乃在以「厚賞」代替以前「懲罰」的手法。

似此「厚賞」的原則運用至美、中關係上,則美國非得外交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不可,並以美中的和諧關係制約與平衡蘇聯之滲入。這才是一舉兩得之策。尼克森對此戰略雄圖之新思考,在其1969年7月25日途經關島所作的宣言,已間接透露。雖然他強調在「有尊嚴的和平」原則下將美軍撤出越戰,但他所主張未來亞洲的穩定仍須靠亞洲人自己,已經暗示了將靠一個能與美國配合的中國(北京)相互合作。也就是因為這個原故,他認為必須將中國(北京)解禁。而要如此做,為了維護一個中國原則,必須將美國與台灣關係變成「非官方化」。

孰能代表一個中國的轉換

自此以後,歷經1972年上海公報以及1978年12月15日的中美建交公報,美國從宣稱接受一個中國原則到履行將美國的外交承認由台北轉換至北京,只是一步步執行以上尼克森總統為美國所制訂戰略雄圖的規劃而已。以後數位總統俱皆蕭規曹隨,其道理乃是一中政策不單是維繫美中正常關係的基石,而且是照顧美國國家利益必須之考量。

蘇聯解體而冷戰結束後,也許有人會認為中國對美國以往(用作對抗蘇聯)的地緣政治價值已經消失。但是,冷戰過後世界進入地緣經濟時代。而與此同時,中國的經濟實力持續飆起,已代替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地緣經濟時代的要求是:各大國間必須密切合作,才能符合它們間日益增強的相互依賴之定律。所以,美國與中國由於地緣經濟的規範與要求,必須彼此合作,而不是走地緣政治的抗爭。因此,作為美、中關係基石的一中政策,雖是中國(大陸)的核心信念,但也是美國對其自身利益必須繼續奉守的。

就是因此故,前「美國在台協會」理事主席卜睿哲,才會在他經過網站發表的聲明中對川普正告「一個中國」政策的由來。他強調一中政策是「美國自己採取且堅持的」。並說「北京並沒有強要,這是幾十年前美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建交時就強調的。」這番話,在參考我以上申述的背景資料後,當更能清晰理解其中的意義,而不是川普所認為是建立在任何做買賣式的交換基礎之上。

美台關係與美國一中政策

美國一中政策,也是決定美國與台灣關係的基本原則。不僅是表現於與中華民國終止外交關係之上,而且在《對台灣關係法》的構成中也表達無遺。就是因為美國的一中政策,所以美國不能同時與台灣有正式邦交。這才需要有《對台灣關係法》來規範美國與台灣的「非官方」關係。

另有一點,我們必須正視。就是雖然《對台灣關係法》以銷售防禦性武器給台灣作為保護台灣安全的應許,不過這不是無條件的。在該法的文字中並未明示,但在立法程序中有適當的討論與交代。作為當時在參院外交小組召集人(即主席)的邱池參議員(Frank Church來自伊利諾州、民主黨),在立法辯論時曾主動提出一個問題徵詢各議員意見:他指出台灣關係法要(以賣防禦性武器)作保護台灣的承諾,其大前提是要防大陸向台灣動武。但是如果是台灣因搞台獨而引起一場戰爭,那麼美國是否仍有義務保護台灣?經過外交委員會議員們各抒己見後,邱池以主席身分結論道:如果是台灣惹來大陸的武力侵犯,則美國沒有任何保護台灣之義務。

這個結論,正是符合一中政策的原則。因為如果台灣搞獨立,其意圖即是要脫離一個中國的範疇,是十足違背一個中國的原則。也就是因此而美國在《對台灣關係法》下並無保護台灣之義務。這其中的玄機是:台灣信奉「一中」原則,在美國《對台灣關係法》眼光中,可說是美國對台灣安全保證的先決條件。

結束語

也許是針對川普所說看不出為什麼美國「要受一個中國政策的拘束」,歐巴馬總統在12月16日的2016年最後一次記者招待會中特別再度談起一中政策。他作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告誡。由於他是用的官方語言,有要用白話來引申他語重心長含意的必要。

歐巴馬總統很技巧地將美國的一中政策與中國(大陸)的「一個中國」核心觀念無形並列。並指出,在一中原則的實行上,美、中、台俱有一個心照不宣的共識。這個共識,始自大陸中國對待台灣分別存在的作法。只要台灣不明目張膽搞台獨,大陸可以忍受其現狀之維持。而美國也等於是樂觀其成。但如台灣企圖改變現狀,或者任何人(暗指即將上任的川普總統)企圖更改一中政策,則必須對其後果有付出嚴重代價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