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明忠先生往事

明忠走了！他活了93歲！我並沒覺得悲傷！也不敢說什麼哀悼！好走！因為他這一生比我們都精彩！都有意義！我更沒資格說什麼感嘆惋惜！因為在這條路上，他所作的事，所教育的人，太多太多了！比起來，我們多數人幾乎仍一事無成！該覺得慚愧！

在台灣，大家都尊稱他為「陳桑！」他大我22歲，但我們幾個年輕人與他在綠島相處的時候，不喜歡用日語，從來都是直呼其名「明忠！」因為他從來沒有長輩的架子！

如今，我還是習慣稱呼他「明忠！」但我內心深處很清楚知道，他確實是個我一輩子都該尊敬的長輩！確實是一位「先生」！

紀念他的文章很多，我僅能在此回憶跟他相處的一段日子。

1979年11月，綠島監獄房間大調整，我從四區被調到二區，陳明忠也從一區調過來，另外還有顏明聖案子的高金財，三人同在一個小牢房，直到1980年3月我離開綠島。

跟陳明忠幾個月的同房中，從他身上學習了很多。

那是他第二次的坐牢，初審還被判了死刑，後來改判為15年！1976年被送到綠島！上一次是50年代，坐了10年牢出獄，與另一個政治難友馮守娥結了婚，育有兩個千金，取名，小平！小民！他說是念念不忘平民的意思！

明忠常說，信仰馬克思主義不是那麼容易，很多人都是半途而廢的！他自己坦承到34歲那年才真正覺悟，追隨馬克思，願意全心全意地奉獻，犧牲一切都在所不惜！

他給了當年的我，一種清晰的認識！台灣不是沒有人看得清歷史，台灣人絕對不懵懂愚蠢！台灣人反對蔣介石，信仰社會主義，從來都沒有停過！幾十年來，牢裡牢外，前仆後繼，陳明忠就是代表，他說搞台獨的人，都不讀書，不用功！腦袋都不清楚！台灣人不應該是那樣的！

他是一個頗為隨性的人，看不出來有滿肚子的學問，外表上還帶點江湖氣概，嘴角總掛著一絲調皮的笑意！個子不高，略胖，那年50歲了，不過比起年輕人，熱情四射，活動力甚強，剛開始同房的時候，話不多，熟了以後就無話不說。

那些日子裡，他常跟我聊一些在外跟一些黨外人士黃順興、康寧祥等等交往的事情，也談到就是他拿錢給陳映真、蘇慶黎開辦的《夏潮》雜誌。不過他常說，必須覺悟，我們這樣的思想信仰，是外面一般人無法理解或接受的，需要很長的時間，等到環境改變，這個社會才能慢慢知道我們在想什麼。但不要害怕困難，腳步永遠不要停！因為，作為一個人，世界上大部分的趣味都在這裡頭！

他也說，左派，不該永遠只是自以為站在左邊，高聲吶喊著社會主義，就行！而是要到已經整個右傾的台灣社會人群中去，將大家從右邊，向左，拉回到中間來！那才是「左派」真正的意義！真理的終極絕不是「左」！而是「中道」！

那些日子裡，正好發生了高雄美麗島事件，老家在高雄的陳明忠，當然特別關心！但他更常說的，是在雄中的年代，跟日本學生打架的往事，他非常不喜歡日本人！對他來說，日本人傳統的櫻花精神，拼命主義，虛無完美主義，個人英雄主義，都還蠢蠢欲動在那表面勤奮刻苦，崇尚團隊的日本精神裡！那這種自我矛盾的，東西方交雜的文化個性，使得本來好好的國家人民，從今天到將來，都仍將是危機的引爆種子，都仍將有再度自取滅亡的命運！

他說：日本時代，我們都罵日本人是狗，四隻腳的！而那些為日本人辦事的保證，鄉長，我們都說是三腳仔！意思是說，比日本狗少一條腿，但也是狗！有的還跑得特別快！

說到那，就開始痛罵那些走不知道路的台獨分子！說他們還在心甘情願地當日本人的走狗！台灣人的本色、骨氣，都被這些人丟光了！其實台灣的問題，到最後還是應該我們台灣人自己來解決，絕不能讓日本人再回來，也不必靠共產黨！這才是我們台灣人的基本態度！

搞台獨怎麼會對?!討好日本人，討好美國人，怎麼對得起我們台灣人的祖先？日本人來台灣的時候，殺掉多少台灣人你知道嗎？比國民黨殺掉的多幾十倍！那都是我們台灣人最勇敢，最有智慧的祖先！台灣人不但不能忘記，還怎麼能跟從日本美國，搞台灣獨立？這怎麼跟台灣人的祖先交代？

陳明忠，就是二二八的見證！他說了，二二八絕對不是外省人欺負台灣人！事實上，一開始的時候，反而是外省人被台灣人追殺得走投無路！那種淒慘落魄的情況，遠遠不是現代人能夠想像的！台灣人，加上一些殘留的日本流氓浪人，他們不分青紅皂白的殘酷兇狠！簡直令人無法相信！而大部分的外省人，根本都是無辜的！

國軍登陸以後的掃蕩，是當然的！不然政府如何平定台灣這一片暴亂？整個官民互鬥的過程，跟台灣要不要獨立，更沒有一點關係！他自己參加的部隊，還有他所知道的，所有起來反對或抵抗國民黨軍隊的，沒有一個單位或是人，說是為了台灣獨立！台獨分子要說二二八是台灣獨立的先聲，他就第一個可以作證那是謊話！二七部隊的他，就是個道道地地，台灣高雄人！也是一個中國人，祖先是中國人，子孫也是中國人！中國人到最後，一定要統一起來！

問題絕不是外省本省，而只是階級不同！或是統治階級對被統治階級的欺壓，或是資產階級對無產階級小資產階級的欺壓罷了！這道理是那麼明白淺顯，怎麼可能台灣人都是好人？外省人都是壞人？憑什麼忘記我們台灣人勤懇樸實，熱情好客的本性？還為自己戴上一副刻薄兇惡的嘴臉？那些，恐怕都不是真正的台灣人！

40年前的往事仍歷歷在目，而最近這些年，偶會遇到明忠，總問他身體還好吧？ 他永遠回答我同一句話「還活著！」

是吧？這次，您雖然走了，但我相信您確實能永遠活在大家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