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最後的賭注

川普的另類戰爭:關稅戰

編輯部


本文2025年4月15日在Orinoco Tribune網站刊出,原題War by Other Means - Trump's Tariffs and the Empire's Final Gamble,作者托馬斯‧法齊(Thomas Fazi)是位獨立做研究的新聞記者,文中他指出美國的根本問題在寡頭菁英控制了全國經濟,掏空美國製造業,造成大片失業人口屬這些菁英的「成就」。小標為本刊所加。
美國菁英期盼戰爭

過去兩週,川普宣布對數十國全面徵收對等關稅,攪亂全球經濟。此舉猝不及防,美國與他國股市瞬間陷入混亂,逼得華府馬上收手。川普趕緊回頭,改而徵收較低的10%關稅(鋁和鋼鐵為25%),同時針對中國,對所有進口產品徵收驚人的145%關稅,儘管部分產品隨後獲免,但仍屬當代最轟動的貿易措施。

這波貿易進攻有檯面上與檯面下兩大目標。檯面上不過要振興製造業,減少美國貿易逆差,實現再工業化,沒什好談。檯面下的就耐人尋味了,那是要重傷中國經濟,力阻其成為世界大國。不脫美國一直玩的那一套,即不惜一切代價保住美國(在經濟、軍事和地緣政治上)對世界的主宰。

更令人擔憂的是,兩大目標皆係針對將來與中國開戰而設,不論聽來多麼不可思議,在美國菁英眼裡戰爭不可避免,甚至為其所盼。

不過檯面上與檯面下的目標,川普拿關稅來賭都可能賭輸。首先他弄錯美國經濟下滑的原因。美國產業不是中國,是美國菁英自己掏空的。1980年代以來,他們熱衷刺激的金融遊戲,只問金融市場短線收益,不問生產與就業方面的長線投資。就是他們把製造業轉移低工資國家--主要是中國,讓美國公司賺得盆滿缽滿,毀了國內產業和工人群體。正是這群菁英鼓催的全球自由貿易體制,大規模的離岸外包才成為可能。

這不光是經濟也是政治。它給企業更多權力,把國家權力讓渡給國際、超國家機構,如世界貿易組織和歐盟,讓渡給超級官僚組織而剝奪人民的權力。這些機構讓資本徹底與美國人民鬆綁。

這幫菁英還利用美元的世界儲備貨幣地位弄錢,美元這一地位給了美國「超大權利」,美國可以不像他國那樣為進口商品付費,因為它用的是自己的通貨,不花什麼錢就可「印」的通貨,可用以支付所需的外國商品與服務。

一方面,這套體系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美國人的生活水準,或更準確地說,提供美國消費者廉價的進口貨,減輕去工業化和工資凍結對美國人的打擊;另方面這套體系也充分照顧到華爾街、跨國公司,尤其國安單位的美帝菁英利益。美元的儲備貨幣地位,讓美國成為全球過剩資本的匯集地,華爾街因此崛起,美國因此有了可不停發動戰爭,同時對世界大部分國家實施金融制裁的政權,把金融制裁當做實現一己經濟與地緣政治目標的武器。

然而為了滿足全球對美元的需求,跟隨世界主要儲備貨幣來的是永遠的貿易逆差,這進一步削弱了美國的工業和製造業。這就是過去50年,遠早於中國工業起飛前,美國製造業就業人口不斷下滑的原因。然而這是美國統治階級要的,他們要帝國的天下,不要經濟競爭力。

「民粹主義」的反噬

為此付出代價的不僅是遭美國經、軍侵略的世人,還有美國工人、農民、廠商和小企業,這個專為菁英利益設計的體系從不管他們的死活。這是帝國菁英在世上指揮的一場階級鬥爭,對象是美國境內境外的的勞動人民。

然而出於國內和地緣政治的原因,這個全球帝國終於崩潰了。在美國,對失業的數百萬藍領工人,菁英們從不過問他們找不找得到相同待遇的工作,許多工人不是永久失業,就是被迫在服務業做些低薪零工,薪資不是凍結就是下調。社會的不安與不平加劇,擾亂了社區,侵蝕了社會凝聚力,終於招來反全球化的「民粹主義」反噬,最後聚光在川普身上。

這時地緣政治出現美國菁英未預料到的情況:中國不按劇本演出。在美國主導的全球化體系中,首見一個非西方國家順著全球價值鏈攀爬,出乎他們意料。在美國和西方看來,全球化設定的目標就是要將發展中國家固定在全球價值鏈的底端,確保資本從全球南方不斷流向北方。實際上這是一種新殖民主義手法,即美國副總統萬斯說的:「全球化的理念是,富國在價值鏈中更上層樓,窮國作簡單的東西」。

然而中國另有打算。與其他發展中國家不同,在制度、意識型態和經濟方面,中國堅持自己的發展道路,拒絕西方所謂華盛頓共識的新自由主義改革,走國家資本主義(或市場社會主義)道路,由國家掌控關鍵工業、銀行業、基建和戰略規劃。中國因此在全球價值鏈中快速攀升,在多個領域成了西方企業的主要競爭者。

中國的成就遠遠超出經濟範圍。光憑面積和人口,中國就不會成為新殖民主義的附傭,成了全球大國,基本破壞了西方數世紀的霸權,不光在經濟,還在技術、地緣政治、國防與全球治理方面,有能力跟美國霸權叫板。

不過要特別強調,這一進程不是出於對美國或西方的敵意,也不是要取代美國成世界霸主,而是出於國家要發展的使命,重中之重是努力實現國家的現代化,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結果取得空前的成就,在短短幾十年間使近十億人脫貧,這是人類歷史上相當了不起的成就。

地緣政治的變化,很大程度上是中國拚命發展中意外帶來的結果,也是中國重返世界經濟中心的必然,19與20世紀初遭列強蹂躪之前,一千多年來中國一直是世界經濟的中心。包括西方在內,中國的崛起根本沒有威脅到世人的生計,反而對全球,特別是對全球南方國家的經濟發展產生相當積極的影響。

中國的崛起,對自然資源和消費品帶來龐大需求,引發各大洲對基礎設施和工業園區的投資,同時另立新的金融機構,為開發所需融資開闢新的渠道,並將開發中經濟體整合到區域和全球供應鏈。總之,中國成了全球經濟成長的強大引擎。最引人側目的,或可說是中國的崛起讓發展中國家在外交和經濟層面有更多選項,在多極新世界中,無需在「要嘛依附西方要嘛被孤立」間做抉擇,可以根據各自的情況,更自由地選擇一己的發展方式。

拋開美元的超級地位

對西方社會的衝擊自然就複雜些。沒錯,尤其是在美國,所謂「中國震撼」掏空了美國製造業,造成美國全面失業,但這不是川普等人所謂中國「剝削」美國造成,恰恰相反,生產外包給中國(和其他生產成本低的國家)是美國政治和企業菁英的精心策略,從中他們收穫豐厚利潤,沒人在乎美國工人付出多少代價!

其實只要中國安於全球分工中派給它的附從角色--為西方跨國公司製造商品--美國菁英就會一直緊抱全球化。直到中國拒按西方規矩辦事,要走自己的發展道路而幌動美國引領的帝國秩序時(那些菁英一直從中獲利,相當一部分還是靠中國工人獲利),他們才開始視中國為「系統競爭者」,要「脫鉤」,才開始看到美國工人的困苦,假惺惺地表示關切。 新冠疫情造成全球供應鏈中斷,加上烏克蘭戰爭激化地緣政治衝突,中美關係更形緊張,為川普當下進行的全面貿易戰創造了條件。如前文所述,從美國工人和國家安全角度出發,美國再工業化,從高度的全球化後撤,都是合情合理的選擇。不是說中國生來就是美國的敵人,而是在長長的供應鏈中,一般人都知道別過度依賴他方供應不可或缺的商品。

這項策略要成功,好歹得先把問題搞清楚再下藥,而川普的政策既沒搞清楚問題,也沒對症下藥。川普當局所有對關稅的說法,都歸結到美國製造業所以空洞化,所以唯進口是賴,完全是因為他國,尤其是中國的「剝削」、「搭便車」造成。川普的說法:

「幾十年來,我們國家遭近的、遠的、友的、敵的劫掠搶奪。美國鋼鐵工人、汽車工人、農民和精良工匠,不少今天與我們一起站在這。他們真的很苦。他們眼巴巴看著外國領導偷我們的工作,外國騙子掠奪我們的工廠,外國撿破爛的粉碎我們綺麗的美國夢。」

這全是賣慘。世上最大經濟體和軍事強權成了受害者,把自家菁英制訂的政策,把美國統治階級與美國人民的階級鬥爭帶來的後果歸咎他人。

要回復貿易平衡的經濟,美國需直面在結構方面造成衰退的根源:高度的金融化,長期對境內工業的低投資,帝國的擴張再擴張,還有可能是最關鍵的美元全球儲備貨幣地位。

重振美國製造業不在關稅或回流政策,在拋開美元的超級地位,進而瓦解美國強權的帝國基礎。說到底,是要美國接受多極化,演變為較「正常」的國家,在區域諸強中成為一個區域大國,而非全球經濟秩序的保鏢,與他國,尤其是中國合作,向後美元的全球貿易及金融體系過渡。這樣不管在全球還是在美國國內,幾乎就可造福每一個人--除了那些把國家搞得一蹋糊塗的帝國菁英。

可惜這不是川普政府的路徑,川普反而對金磚國家不斷擺出敵對態度,公開反對其他單一或一籃子貨幣為儲備貨幣,川普不容再有這類言論,他會不擇手段確保美元的世界主要儲備貨幣地位,展現他要美國重回世界之顛的野心,然而這一目標與川普口口聲聲減少貿易逆差的目標南轅北轍。

美國市場不比從前重要了

不過這個政府好像認定美國可佔盡一切好處,既要美元的主導地位,又要各國補貼美國經濟的再工業化。白宮經濟顧問委員會主席史蒂夫‧米蘭(Steve Miran)就在一次演講中大放厥詞,說各國應補償美國提供「世界公共財」的「負擔」,他指的是美元的全球儲備貨幣地位,以及由美元撐起來的「保險傘」。照米蘭的說法,補償之道有接受美國關稅而不報復,有增加進口美國商品,甚至,用他的話說,有「開張支票給財政部,協助我們注資全球公共財產」。

換句話說,川普政府既要帝國的獨霸,又要重建工業基礎,實際上是要世界各國為帝國納貢,報答美國提供經濟和軍事保護的所謂「好處」,即彌補美國稱霸全球帶來的「負擔」,同時在對中貿易戰中,一定要各國站隊美國。正如其財政部長斯科特‧貝森特(Scott Bessent)所說,不答應美國要求的國家會被視為「敵人」,意即不僅可能在經濟方面遭到報復,還有非經濟層面的施壓,包括軍事手段。

川普的關稅政策豈止要減少貿易逆差,它表明美國拚命要保住經濟、軍事和地緣政治的霸權,不惜任何代價。它用經濟手段對付這個星球上幾乎每一個國家,尤其是中國。它就是變著花樣繼續(或可說是準備)打仗。

不過由於種種原因,這是一場美國必定會輸的戰爭。首先,美國拿關稅施壓他國的能力比以前差多了。儘管美國還是歷來的「最終消費者」,但今天美國在全球的進口佔比不到15%,與中國差不多,中國現在可是150多個國家的最大貿易夥伴。一句話,美國市場不像以前那麼重要啦。

這種情況下,川普逼世人在美中間選邊是行不通的。其實正如沃里克‧鮑威爾(Warwick Powell)教授所說,美國的關稅與中國的反制措施,最可能造成的結果是面對價格上漲的美國貨,中國消費者和企業多會轉往世界其他地區找供應商。中國相對低的關稅有助這一轉向,因此還可望為那些被川普貿易戰打擊的國家托底,稀釋川普關稅在經濟上帶來的影響。

同時,大多數國家,尤其是全球南方國家,它們有的已是,有的渴望成為金磚國家,多半不可能站隊揮舞關稅大棒的華府而傷到自身的經濟利益。沒有幾個國家願為川普的地緣政治野心削減自世界一大貿易夥伴的進口(或減少對它的出口)。實際上,川普欲破壞多邊貿易體系之際,中國已將自己定位成多邊貿易體系的捍衛者,我們可能看到的是全球南方國家加強雙邊和多邊貿易關係,不僅加強彼此間的,還加強與中國間的貿易關係。

關稅不是孤立中國,而是加深中國與全球大多數國家的貿易關係,是強化金磚國家組織,是加速與美元貿易、金融體系脫鉤,是堅定大家邁向多極世界秩序的步伐。即使在對華政策上歷來跟美國亦步亦趨的歐盟,現在也努力與北京建立更密切的經濟關係,在美國這個夥伴越來越反復無常,隨時會發出威脅的情況下更要加強與中國的經貿關係。是美國而非中國面臨(進一步)與世隔絕的風險,其中不乏美國在歐洲的一些衛星國。總之,從地緣政治看,關稅最終帶來的結果恰恰與川普的想望背道而馳。就像西方制裁俄羅斯,結果是逼莫斯科與非西方世界更緊密的合作。

寡頭掌控美國的經濟

只從經濟上看,關稅和川普對中國的全面貿易戰是否會為美國帶來好的結果?這似乎也不大可能。很多標明「中國出口」到美國的產品,其實是在中國製造的美國貨,即美國公司於其中攫取最大的產值。結果也是這些公司會受創於關稅最深。

這也是川普很快宣布免除中國進口智慧型手機、電腦和其他電子設備關稅的原因,儘管他說是暫時的。川普極可能受到美國高科技公司的強大壓力。這裡有個冷酷的現實,川普如真的要製造業回流,他面臨一大挑戰是逼美國企業犧牲小我收益,完成大我經濟。此時中國又對所有美國商品徵收125%的報復性關稅,無疑會重創美國對華出口,進一步削減美國企業的產出和利潤。短期來看,在這場對中貿易戰中,美國付出的經濟代價可能遠高於中國。

美國製造業的振興與回流,涉及物流和經濟方面的長期挑戰。現代製造業通常需要投入一系列國家的中介和半成品。據美國全國製造商協會的數據,美國進口商品中高達56%是半製成品,其中許多就來自中國。要逐漸形成一個製造業基地,美國不是進口這些半製成品(這樣一來,關稅就完全是在自毀長城),就是投入巨資,另起爐灶。這並非不可能,但曠日費時,技術複雜,成本又相當高。

關稅會神奇地引起重振製造業所需的結構變化,那不過是種幻想。改變結構,美國的經濟模式需來場翻天覆地的改革,說來好笑,這還得借鑑中國的經驗。如前面說過的,與川普的說法相反,中國不是通過補貼等「不公平貿易措施」而在關鍵領域成為世界主要生產國。那類不公平貿易措施,其實在已開發經濟體--包括美國--早司空見慣。

中國的成功毋寧說是基於其獨特的經濟模式。由國家主導的長期產業政策和戰略規劃,包括國家控制金融體系與關鍵產業。有了這種模式,中國政府可以調動資源,協調投資,引導技術開發,這是唯圖近利又無長期的國家政策導引的美國私人資本無法做到的。

教訓明擺在眼前。美國要想重建製造業基地,必須徹底告別新自由主義與私人資本的宰制,而不是與中國打一場自毀長城的戰爭。不過目前看來,在川普治下,這樣的更張在政治上沒有一點可行跡象。如邁克爾‧赫德森(Michael Hudson)最近的話:

「(川普的)對外說法,或甚至是他真的相信關稅就能重振美國工業。但他從來沒想過去解決那些導致美國去工業化的問題。他不知道美國和其他大多數國家最早的工業計劃為何如此成功。那些計劃的基礎是公共基礎設施,是私人不斷增加對工業的投資,是有關稅保障的工資,是政府有效的管理。川普大搞裁員的政策是反其道而行,政府瘦身,削弱對公共事務的管理,拋售公共基礎設施來填補他給其金主群減免的所得稅。

這一點也不令我們驚訝:寡頭掌控美國經濟的大問題,川普不是解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