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立人案平議

一代名將孫立人去年11月19日溘然長逝，享受92歲。李登輝總統明令褒揚他「學精韜略、性稟剛方、戰績彪炳、勳獻卓著、揚威異域、馳聲宇內」。公祭時許歷農、黃幸強、羅本立、溫哈熊四位上將覆蓋國旗，可謂備極哀榮。

然而，孫立人棺雖蓋而論未定。「郭廷亮匪諜案」固已可確定是蔣介石父子為拔去眼中釘肉中刺而設計誣陷的莫須有罪名。但去年8月美國前國務卿魯斯克在接受《中國時報》駐美記者杜念中訪問時，卻透露1950年6月初韓戰爆發前夕，孫立人曾密電美國政府表示將實行政變，驅逐蔣介石（見《美洲時報週刊》第288期，及爾後《台灣時報》、《大成報》、《新新聞週刊》轉載之文）。此事雖經孫立人親朋舊屬極力否認，但因美國國務院關於此事的機密文件尚未解密，文獻不足徵，故聚訟紛紜，公案難斷。

評價歷史人物不宜將其抽離具體的時空環境，憑空論斷其人，而應詳細考察其所處的國內外時勢背景，知人論世，才能持其平，從而得出有益的歷史教訓。

目前評論孫立人的焦點大都放在孫立人是否曾不「忠」於蔣介石，企圖「謀反」？著眼點還在於所謂的「忠奸之辨」，這主要是出於為其曾遭蔣家父子誣陷而鳴冤平反，並反證蔣氏之非。「郭廷亮匪諜案」孫立人固遭構陷這已是定論，但孫立人是否曾在1950年企圖驅逐蔣介石這又是另一回事。

衡諸當年形勢，中共已如秋風掃落葉，在戰後的頭四年間將國民黨逐出中國大陸，蔣介石個人的聲望在國際與國內也跌至谷底。蔣介石國民黨潰敗至台正處於失道寡助，風雨飄搖之際。美國方面已認為台灣，唯一可行之道是支持親美勢力，發動政變，把蔣介石及其嫡系趕下台取而代之，從而以台灣建立一個在政治、經濟、文化上完全接受美國控制的台灣政權，以符美國的戰略利益。

事實上，對中共在大陸之得勢，此間自由主義者咸認為係因國民黨迷戀一黨專政、拒行民主自由憲政及蔣介石專橫跋扈、剛愎自用，導致皇親國戚專權得寵，黨政軍荼毒生靈，靡亂天下。因此，倉惶避台後，自由主義者主張反共自救之道，國民黨唯有痛改前非，力行民主憲政才是正道。但蔣介石及國民黨卻認為大陸之失敗是人心渙散、思想分歧、專政不足所致，並無意於改弦更張，卻反其道而行，以反共復國之名變本加厲地實行高壓統治。這在美國政府與中國自由主義者看來，蔣介石不啻是怙惡不悛，不知悔改的「失道昏君」，是想藉客觀形勢已不容許的「反攻大陸」之名，遂其繼續獨攬政權，壟斷政經利益，維護一家一黨特權的私心。這在孫立人接受《時代週刊》訪問，及蔣夢麟等人的私下談話中皆曾表露過不滿。此所以蔣廷黻想組黨，《自由中國》有「反攻無望論」及主張美國應運用軍經援助壓迫國民黨實行政治民主改革之議的由來。而雷震組黨及其後主張兩岸分裂在美國支持下成立「中華台灣民主國」亦可由此中尋得線索。

因此，以當時國內外形勢、知識界、政界的人心趨向與孫立人受美式教育且具剛直倨傲的性格等各種因素，如果說孫會對蔣介石不滿，甚而在美國已再三明示支持政變，國外有奧援一些偶然的外援刺激，而有逐蔣之心，絕不是什麼不可理解之事。這樣的推測並非欲坐實孫確有驅蔣之舉，而只是指出在當時的時代環境下，政變的條件已備，極大的可能性擺在那兒，至於有可能再進而為現實，尚須有其他較屬偶然性的促成條件配合，目前文件史料尚未全部出籠，自難遽下論斷。

不過，孫案較值得注意的，並不在孫立人是否真想發動政變，而在於美國基於本身利益，操縱他國內政的伎倆與玩弄弱國政治人物，為「德」不足的不義行徑。

錯以為美國是民主自由人權的守護神者頗不乏其人，這其實是被其道德的偽君子假象所惑。現實主義掛帥的美國所真正在意的只是它的國家利益，任何政權只要是現實上有利於它的，不管是獨裁也罷，民主也罷，它都支持，不利於它的也無論民主或獨裁它都無所不用其極地想盡辦法，用收買、暗殺、政變甚至出兵侵略等手段予以瓦解，推翻不成，就只有暫時容忍，但還是隨時暗中進行滲透顛覆。這在近代世界史中，鐵證不勝枚舉。如：第三世界中的南韓李承晚、朴正熙，越南吳廷琰，智利阿葉德及拉丁美洲諸多國家的政變都是顯例。

台灣在50年代是美國運用來圍堵中共的一艘「航空母艦」，孫立人則原是美國選來取代蔣介石以穩住這艘航空母艦的棋子，但當美國發現蔣介石仍牢牢控制住黨政軍實權，韓戰爆發後，為了對抗中共，美國不惜全力支援蔣介石放棄孫立人。1954年《中美協防條約》簽訂，蔣介石等於取得美國認可其在台灣的統治權，地位更形鞏固，再不怕美國走馬換將，以孫代蔣，蔣介石遂放心地清算舊帳整肅孫立人，以去此心頭大患。而美國在反共保台的前提下，也默認而息，未見積極反應，其後的「雷震案」亦同。孫、雷等人都是曾受美國極力支持的人物，但在緊要關頭，美國權衡利害後，無不棄之如敝屣，任其遭難。這是我們從孫案中所應得到的最大警惕。

至於若是由孫立人或其他親美勢力在美國支持下發動政變，建立傀儡政權，是否就能實行民主自由，那倒也未必。且不論美國的反共優先前提以台灣在50年代所具備的經濟資源與條件，它只能是美國新殖民主義下的魚肉，為進行資本積累也必然要由國家用強制力來實行勞力密集的加工出口經濟。試看亞洲「四小龍」及第三世界的國家豈有一民主者乎？所謂倚賴美國驅蔣即可有民主自由，純屬邏輯錯亂可笑的一廂情願幻想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