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壯的強國夢與台灣經驗

中國三十年經改沉思(上)
戚嘉林
(國際關係學博士)


回顧歷史,1870年代時清政府已在台灣啟動現代化的洋務建設,架設府城至安平的台灣第一條電報線,並遠自英國購進開礦機器,創辦台灣第一座西式煤廠,1881年煤產高達5.3萬噸(即日產140公噸)。但1867-77 年間清軍在西北先後平定陝甘回亂與新疆獨立事件,戰事綿延十年。1876-79 年間,華北山西、陝西、河南、河北、山東等省大旱,死亡人數高達一千萬人以上,茫茫浩劫,慘酷至極。1894年日本發動侵華的甲午戰爭,殺人無數,並索賠2.3億兩白銀(當時清政府每年歲入僅0.89億兩白銀)。1900年八國聯軍侵華,火燒圓明園,復又索賠4.5億兩白銀〔注1〕,我國財政破產,國家建設與工業投資停滯。1911年國民革命推翻滿清王朝,中央解體,祖國漸陷於大規模內戰,接著日本全面侵略,八年抗戰使中國更陷於空前災難,續經三年內戰,1949年10月方告統一。

不具備現代經濟發展之啟始條件

二十世紀上半世紀,1930年代時我國整個廣大的西北地區,可說仍處於民生凋敝,餓殍載道,饑民成群逃荒,苦力多嗜鴉片,丐童寒夜哀嚎的落後狀態,甚至有地方宗法豪強自擁武裝力量抗官,為國家政令所不及〔注2〕。西南地區亦然,1941年時雲南馬關縣內,「從縣境東端走到西端,看不到一條公路、一輛腳踏車、一具電話、一個籃球場、一張新聞紙(報紙)和一間診病室」,該縣後面的哀牢山村民,亦是一片赤貧〔注3〕。文明似只至沿海及大城市邊緣為止,廣大鄉村的苦難落後,不乏仍處於「近代前」社會,無警察、無郵政、無學校、無稅吏的狀態〔注4〕。中國共產黨主政共和國的1950年,其所面對的是歷經列強百年蹂躪,戰火摧殘,「一窮二白」的社會。當時中國無力自製手錶,更遑論汽車、船艦、飛機。此外,西北有美國中央情報局(CIA)特務貝賽克(Frank B. Bessac)和通曉哈薩克語與蒙古語並獲CIA交付三百盎司金條的美國駐我新疆迪化副領事特務馬克南(Douglas Mackiernan),煽動主導哈薩克族等少數民族進行長達一年的分離武裝叛亂,社會則有現代政府政令不及之偏區宗法豪強私人武裝力量,淪陷區日本及其所扶植的汪偽政權與偽滿政權所遺之仇怨權力關係,國民黨政權在內地殘存勢力的破壞,及其在台以政權機器時時海空武裝突擊東南沿岸,甚至支援「藏獨」。

1950年代初,中國人力素質仍普遍低落,誠如毛澤東所言「識字的人只那麼一點點」〔注5〕,以當時戰功赫赫的「人民解放軍」為例,大部份的幹部戰士是文盲〔注6〕;相對台灣而言,內地當時的落後是難以想像。約十年前的1943年,日人在台灣徵召陸、海軍特別志願兵時,是依年齡、體位、學歷等條件,嚴格挑選青少年,將其送往陸、海軍兵「志願者訓練所」訓練六個月,結業後方分發部隊當兵〔注7〕,該年台灣學齡兒童就學率已達71.3%(其中男童達80.9%)〔注8〕。

就相關統計數據而言,1950年時面積較台灣大266倍中國大陸的主要工業年產量,原油20萬噸、原煤0.43億噸、鋼61萬噸、發電量46億千瓦小時、水泥141萬噸〔注9〕。但1943年時,台灣水泥產量已達26.7萬噸、發電量11.9億千瓦小時〔注10〕。又例如台灣早在1930年代已完成農業綠色革命(本質是壓搾剝削),1938年時台灣稻作化學肥料施用量為38.9萬公噸〔注11〕,但十餘年後1950-52年的經濟恢復期,整個大陸所生產的農用化肥,平均每年僅2.7萬公噸〔注12〕。此外,1950年時涵蓋台灣全省的輸電網路、電話、公路、復線鐵路、港口等基礎建設,均已具規模,遠非內地各省可比,當時基隆與高雄兩港口可直接停泊兩萬噸以上的貨輪,遠勝上海或廣州〔注13〕。因此,1950年時內地可說完全不具備現代經濟發展的啟始條件。

悲壯的強國夢:二十年間三次大躍進

從百年列強侵凌的血淚教訓,落後不但就要挨打,甚至還要遭瓜分與裂解。基於民族的核心利益,建立保衛民族生存的基本武裝力量,是共和國建國的歷史責任。故共和國開國的首要目標,就是建立國防工業,也就是重工業,那是民族的唯一選擇。再者,亦因執政者「中國共產黨」的主體意識型態及當時的國際形勢,故在經濟發展策略上,選擇前蘇聯模式,即壓縮農業與輕工業的資源,投入重工業。1950年代,中國抓住世界一分為二的冷戰千載良機,斷然「一邊倒」地加入前蘇聯社會主義陣營與參加韓戰,取得前蘇聯的友誼與信任,於其願提供現代工業援助的關鍵數年,爭分奪秒地刻苦學習,成功建立起初步的現代重工業體系。此外,就是於1958-78的二十年間,傾舉國之力,發動了三次大躍進,分別是大躍進(1958-60)、文化大革命的自力更生躍進(1966-70)及其後引進外資機械裝備的洋躍進(1977-78),企圖以政治力量加速工業的發展,惟均以失敗告終。

1958年大躍進的結果,可說是一場「大災難」〔注14〕,文革十年1976年時大陸經濟再度瀕臨崩潰邊緣〔注15〕。究其原由,主要是優先發展重工業的政策,使「一五時期(1953-57)」重工業投資在整個基本建設投資中的比例高達36.2%,「二五時期(1958-62)」更升至54.0%,且自此以後重工業投資比率均在50.0%上下〔注16〕。此一長期壓縮農業與輕工業以支援重工業的政策,雖然建立了保衛民族生存的基本武裝力量,但也付出了農業與輕工業相對長期停滯的代價。農業生產的停滯,又造成輕工業原材料短缺及輕工業許多行業的開工不足。此外,各項大型工程的上馬,都是資本技術密集的大型工廠,其對勞動力的需求極低,亦即相對於輕工業所提供的就業機會有限。失業的嚴重,甚至迫使文革時將數以千萬計的中學畢業生遣往農村安家落戶〔注17〕。此外,重集體忽個體的經濟制度,因其排斥市場機能,無法反映生產成本與市場供需。至於分配上提倡低工資平均主義的大鍋飯政策,則重挫群眾的生產積極性。

就歷史宏觀角度檢視那個時代,百年的極度積弱與慘遭蹂躪,使首次完成近代中國實質統一的共和國,以振興中國的使命感,強力政治動員與感召,帶領億萬中國人民以「敢教日月換新天」的豪情、壯志與幹勁,建設新中國。1950-58年間,中國從「一窮二白」與戰爭破壞的慘狀中,「從無到有」地建立起初步的現代重工業體系,中國共產黨人使中國的國防科技與重工業水平,一下子躍升了半個世紀。然而,自國共內戰、完成統一、恢復經濟與初期現代重工業建設等一系列勝利,也使得「毛澤東同志,中央和地方不少領導同志在勝利面前滋長了驕傲自滿情緒,急於求成」〔注18〕。誠如中共第一代元老前國務院副總理薄一波所云「把根本改變中國的貧困面貌看得太簡單太容易」〔注19〕,故二十年間進行三次大躍進,這在人類史上可說絕無僅有。

斯時,中國經由政治力量的強行介入,以揠苗助長的群眾運動方式,希望將極度貧困落後的經濟迅速現代化。雖然在總體經濟方面,不乏局部有成,例如事涉需國家力量投入之公共領域的大型水利工程、電力事業、鐵路公路建設、國防重工業等。但在個體經濟方面,因難以激發億萬群眾的生產熱情,故就整個國家而言,每次均以失敗告終。但於歷經退卻、調整與鞏固,當經濟開始復甦後,又再啟動新一輪的躍進,可說是屢敗屢戰,其結果自是整個國家經濟再度陷於絕境。尤其是文革動亂的「十年浩劫」〔注20〕,將經濟推近崩潰邊緣,導致人心思變。就在此時,一代偉人鄧小平復出。

【待續】

〔注1〕徐中約,《中國近代史》(上冊),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2年,pp.348:352:401. 〔注2〕范長江,《中國的西北角》,1983年台灣戒嚴時代,出版者不詳。 〔注3〕黃仁宇,《放寬歷史的視界》,台北:允晨文化實業公司,1990年9月11版,p.148. 〔注4〕汪彝定,《走過關鍵年代》,台北:商周文化公司,1991年10月,pp.27-30. 〔注5〕薄一波,《若干重大決策與事件的回顧》(下卷),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3年6月,p.717. 〔注6〕《聶榮臻》編寫組,聶榮臻傳,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1994年12月,p.486. 〔注7〕a.台灣總督府編纂,曾培堂、山本壽賀子譯,台灣統治概要,台北:台灣總督府,1954年,pp.110-111.b.鄭麗玲,「不沈的航空母艦-台灣的軍事動員」,台灣風物,44(3):63-65. 〔注8〕台灣省行政長官公署編,《台灣省五十一年來統計提要》,台北:台灣省行政長官公署,1946年12月,p.1241. 〔注9〕國家統計局編,1991年中國統計年鑒,北京:中國統計出版社,pp.422-426. 〔注10〕張宗漢,光復前台灣之工業化,台北:聯經出版公司,1980年5月,pp.166-171. 〔注11〕李登輝,《台灣農工部門之資本流動》,研叢(106):73,原引自台灣省糧食局。 〔注12〕國家統計局編,「主要工業產品產量」,1991年中國統計年鑒,北京:中國統計出版社,pp.425-426. 〔注13〕高希均、李誠主編,台灣經驗四十年,台北:天下文化,1991,p.207.見汪彝定,「貿易政策」。 〔注14〕薄一波,《若干重大決策與事件的回顧》(下卷),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3年6月,p.719. 〔注15〕鄭竹園,《中國大陸經濟三十年》,《中共經濟的診斷》,台北:聯經出版公司,1980年,p.17.見《華國鋒報告》,《北京週報》,1978年第10期,p.12. 〔注16〕國家統計局,《1992中國統計年鑒》,北京:中國統計出版社,1992年,pp.149:158. 〔注17〕鄭竹園,《中共經濟發展策略總檢討》,《台灣模式與大陸現代化》,台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86年8月,pp.79-116. 〔注18〕薄一波,《若干重大決策與事件的回顧》(下卷),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3年6月,p.725. 〔注19〕同〔注18〕,p.720. 〔注20〕劉華清,劉華清回憶錄,北京:解放軍出版社,2007年8月,pp.312:3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