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中
(旅美退休教授)
譚中
(旅美退休教授)
最典型的「魔鬼代言人」
美國人辯論問題唱反調時,經常幽默地說:「讓我來做『魔鬼的代言人』吧」(let me play the devil's advocate)。在去年聖誕前夕逝世的美國政治學元老、哈佛大學教授杭亭頓(Samuel Huntington)在過去十多年間可算是當今西方學術界最典型的「魔鬼代言人」。一九九三年他在《外交事務》(Foreign Affairs)雜誌上發表了以「文明衝突」為題的文章而名噪一時,他又根據各方的批評意見進一步於一九九六年出了他的「標籤書」(signature book)《文明衝突與國際秩序重建》(簡稱《文明衝突》,
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 and the Remaking of World Order
),更為出名了。
杭亭頓在「標籤書」中說:「西方正是、而且將在許多年內仍然是最強大的文明。可是相對於其他文明,它的強力正在衰退。」他認為在這些其他文明中,「孔教社會和伊斯蘭社會企圖擴展它們的經濟與軍事強力來抵抗並且『平衡』西方。」他著急地說:「強力正在從一貫占統治地位的西方向非西方轉移。」他表面上裝出一副提倡和諧的樣子而對「文明衝突」表示擔憂,骨子裡卻極力提倡「文明衝突」。他在書的首頁開宗明義地說,該書的「中心課題」是:「文化與文化標誌(最廣義地說也就是文明的標誌)正在形成後冷戰世界的和諧、瓦解以及衝突的模式。」也就是說,他是把文化看成後冷戰時期「文明衝突」的工具的。
杭亭頓「標籤書」最惡毒的部分是一場「全球戰爭」的設計。他說,戰爭首先發生在穆斯林與「非穆斯林」文明之間,但因為「中國崛起」就燒到中國領土上來了。他在九○年代中葉預計這場戰爭有可能在二○一○年爆發,從一些假設的國際事件發展而得出結論說:「因此美國、歐洲、俄國、印度就會和中國、日本和伊斯蘭絕大部分進行真正的全球衝突。」「這場戰爭怎麼結束呢?」他自問自答說:「無論這場全球文明戰爭的直接結局如何——互相核武器毀滅、雙方精疲力盡而協商停火、或者是最後俄國和西方聯軍開進天安門廣場——其廣義、長期後果將是參加戰爭的所有國家差不多不可避免的經濟、人口以及軍事強力的重大削減。」
外國聯軍再一次開進天安門廣場
這裡有一個很少人注意的細節:杭亭頓的《文明衝突》書主要突出西方文明和兩大「敵對」文明——伊斯蘭文明和所謂「儒家」的中國文明——之間不會有和諧共處,可是在他設計的這場「文明戰爭」中卻是核武器作戰、「雙方精疲力盡而協商停火」、外國聯軍再一次開進天安門廣場等等,那實際上是一場歐美西方世界帶領俄國與印度的聯軍和東亞「儒家」文明國家(中國、日本、韓國)之間的你死我活的大拚搏,戰爭的地理位置是在中國與包括台灣海峽在內的東海地區。如果杭亭頓這場「文明戰爭」的預言變成現實,原來計劃在上海舉行的「2010世界博覽會」就會泡湯,海峽兩岸剛剛繁榮起來的「直航」就會中斷,億萬炎黃子孫都會變成「文明戰爭」的炮灰!就憑這一點說杭亭頓是「魔鬼的代言人」也不過分。我們還可以更尖銳地指出:杭亭頓「文明衝突論」實際上是變相的「中國威脅論」。
在進一步深入闡述這一論點的同時,也得從兩個方面評論一下中國學術界對杭亭頓「文明衝突」理論的評價。第一方面,我不反對學習西方先進的思想邏輯、他山攻錯,但中國學術界那種認為凡是西方的必然「先進」、那種拾「洋垃圾」以及「撿起雞毛當令箭」的寒酸是必須糾正的。第二方面,西方學術五花八門、錯綜複雜,而且理論水準高,如果中國學術界低智商地研究西方學術就容易是非混淆,進而造成對自己的誤導。我所指出的這兩方面是特別針對中國學術界對杭亭頓的「文明衝突論」而說的。
綁架了「文明」來恐嚇西方知識分子
我仔細讀過杭亭頓的《文明衝突與國際秩序重建》,覺得它不但水準低下而且態度惡劣。水準低下表現在一個不懂「文明」的人高談闊論「文明」卻談不出所以然,特別是它對「儒家」文明的討論簡直胡說八道;態度惡劣表現在它綁架了「文明」來恐嚇西方知識分子、特別是警告那些對世界向和諧目標發展具有信心的美國學術界、知識界、文化界人士,要他們不要忘記中國的潛在威脅。這本書在西方、在美國學術界都被視為「劣品」,是典型的「洋垃圾」。奇怪的是:它不但得到中國學術界的重視、甚至被許多人欣賞。從網上看到二○○一年十一月十三日《讀書雜記》中「直言了」有這樣一段話:
「美國哈佛大學政治學教授塞繆爾亨廷頓的『文明衝突』論,在美國早已成為過時觀點,然而,在中國卻取得了相當廣泛的共鳴,同意的也好、批判的也好,都在用他的文明衝突的方法來考察中國和世界,歷時多年,至今如此。不能不說,亨廷頓的『文明衝突』論在中國的影響非同小可,取得了相當大的成功。」
這樣一本站在美國立場,把中國文明、政治、經濟發展當作洪水猛獸的書竟然搞了中文版,於二○○三年被北京著名的新華出版社出版,還是《國際關係問題參考譯叢》的招牌書,更請了杭亭頓寫「序言」,這就令人不解了。杭亭頓在「序言」中說:「中國文明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中國人對其文明的獨特性和成就亦有非常清楚的意識。中國學者因此十分自然地從文明的角度來思考問題,並且把世界看作是一個具有各種不同文明的、而且有時是相互競爭的文明的世界。」
看了這段話以後我心裡在想:杭亭頓把西方學術政客的老奸巨滑煉得爐火純青了。既然中國文明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既然中國文明有「獨特性和成就」,既然中國人對文明有「非常清楚的意識」,他杭亭頓還有甚麼道理認為中國是對西方文明的威脅呢?如果他在二○○二年為中文版寫「序」時真是對中國文明有這樣的認識,他就應該聲明書中對中國有過錯誤的看法。但是他在「序言」中不但沒作出這種聲明,反而用棉裡藏針的口氣重覆了中美之間可能發生「文明戰爭」的預言——只不過在字面上把「戰爭」改成「緊張狀態和對抗」、「激烈衝突」、「暴力衝突」等等而已。請看杭亭頓在中文版「序言」中是怎麼說的:
「在這樣一個多元化的世界上,任何國家之間的關係都沒有中國和美國之間的關係那樣至關重要。如果中國經濟在未來的十年或二十年中仍以現在的速度發展,那麼中國將有能力重建其一八四二年以前在東亞的霸權地位。另一方面,美國一貫反對由另一個強國來主宰歐洲或東亞,為了防止這樣的情況發生,美國在本世紀參加了兩次世界大戰和一次冷戰。因此,未來的世界和平在相當大的程度上依賴於中國和美國的領導人協調兩國各自的利益的能力,及避免緊張狀態和對抗升級為更為激烈的衝突甚至暴力衝突的能力,而這些緊張狀態和對抗將不可避免地存在。」
杭亭頓說這番話並不奇怪,奇怪的是:這些話以及杭亭頓設計的明年(二○一○年)西方「聯軍」又打進北京、佔領天安門廣場等把中國當作美國潛在敵人的惡毒思想意識與荒謬邏輯都由中國的一個國家出版社在中國知識界廣泛傳播了,卻很少,或者根本沒有中國學者對這一點進行指責。
911對「文明衝突」起了雙重作用
二○○一年「九一一」慘案對杭亭頓「文明衝突」的理論起了雙重作用。第一、他所謂的「中國化(Sinic)」文明(尤指中國、日本)和西方文明之間的「衝突」可能性消退,他的西方加俄國、印度聯軍再一次侵入中國、佔領北京的預言破產。第二、杭亭頓對伊斯蘭和猶太基督文明之間水火不相容的假設似乎得到證實。一方面,「基地」(Al Qaeda)組織領袖本拉登(Osama bin Laden)從杭亭頓手中接過「文明衝突」的衣缽而使其伊斯蘭「聖戰」恐怖有了理論武裝;另一方面,布希政權也以杭亭頓的「文明衝突」理論為依據而進軍阿富汗和伊拉克。美國進步評論家認為:國際「聖戰」恐怖是民間的、非法的活動,應該加強國家安全機制來對付,不能到國外去動武;布希政權的所謂「war on terror」(打恐戰爭)是不合邏輯、違反國際法規的,是受到「文明戰爭」的誤導。
杭亭頓對上述的這兩點都否認,一是他否認自己挑起了布希政權和伊斯蘭「聖戰」恐怖之間的文明衝突,二是他從心底裡堅持中國對美國的潛在威脅。他於是在二○○四年發表了另一本新書,名叫《我們是誰?對美國民族標誌挑戰》(
Who Are We? The Challenges to America's National Identity
)。在這本書中,杭亭頓認為美國基本上不是「移民民族」(immigrant nation),而是「落戶民族」(settler nation),是以盎格魯薩克遜基督教為主體的,等於把其他人種與文化,甚至天主教徒都排斥了。
印度時事評論家斯瓦潘.達斯古普塔(Swapan Dasgupta)一月四日在《印度時報》(
Times of India
)撰文評論杭亭頓的「文明衝突」論說:「杭亭頓的邏輯是……他認為美國之所以為美國是因為它的明顯的思想傳統。剝奪了這一傳統所剩下的將是殘廢的美國。這樣的美國的領導就只有『去民族化的精英』,就無法面對兩大眼前的威脅:好戰的伊斯蘭與中國民族主義。」這話是說到點子上的。
以「文明」為幌子追求美國霸權
美國進步作家、時事評論家詹森.帕瓦爾(Jonathan Power)認為:「西方生活在自我欺騙的疑雲中,杭亭頓只是其一部分。」他說,在布希年代「文明衝突」變成美國中東政策的實質。帕瓦爾沒有談到中國,可是達斯古普塔談到的所謂「中國民族主義」的陰影是存在於很多美國精英心中的。其中一位代表人物是《華盛頓時報》記者、寫過很多書(其中包括《中國威脅:人民共和國如何瞄準美國》,〔
China Threat: How the People's Republic targets America
〕)的格爾茨(Bill Gertz),認為當前是美國和伊斯蘭「聖戰」恐怖衝突,這一衝突停止以後,美國的注意力就會集中到日益強大的、「逞強的中國」(assertive China)了。這就回應了杭亭頓在《文明衝突》書中文版「序言」中所說的美國絕不會容忍中國來「主宰東亞」,會不惜為此發動戰爭的。說穿了,「文明衝突」論所代表的是「美國霸權維護論」,甚至是「一山不容二虎論」。
這一點杭亭頓也曾經交代清楚了。一九九七年一月他在和大學同仁、著名時事評論家葛爾根(David Gergen)教授談話時說:「西方強力的頂點是本(二十)世紀初,是一九二○年代」,那時「世界領土與世界人口一半以上直接由西方政府統治」。他又說,他所看到的西方統治的最後一塊非西方土地就是香港,但很快就會沒有了。在這次談話中,杭亭頓解釋為甚麼他認為中國文明會在未來挑戰美國與西方文明時說:「主要是中國經濟(發展)的能動力,它已經使得中國在世界事務中更為逞強(more assertive)」。他接著說,如果中國經濟繼續發展下去就必定會成為世界強國之一,會成為「東亞的霸權強國」——也就是他在《文明衝突》書中文版「序言」中所說的:「中國將有能力重建其一八四二年以前在東亞的霸權地位」。他說,美國一貫反對任何霸權強國統治西歐與東亞,美國對日本宣戰就是這一原因——這也是他在中文版「序言」中重又強調的。
從上面這些探討來看,杭亭頓實際上是個包裝得漂漂亮亮的赤裸裸的美國霸權主義者,他關心的根本不是文明、也不是西方文明,而是美國霸權如日西斜。他也根本不是像中國某些學者說的提倡「普世文明」以及對「西方文明的救贖式幻想」,而是以「文明」為幌子追求美國「強力」與霸權。這是明擺著的事實:第一、杭亭頓本人對「文明」一竅不通,他的所有著述中根本沒有顯示過粗淺的「文明」研究;第二、他的整個理論是尚武而不是尚文。
是「武暗」而非「文明」的「衝突」
「文明」的意義是甚麼?中國古代經書,例如《周易.干文言.92》中的「見龍在田,天下文明」以及《尚書.舜典》中的「壑哲文明」等,是把「文明」當作一種神聖的理想。從這個角度來看,杭亭頓提倡的「文明衝突」一點也不「文明」,它褻瀆了「文明」這兩個字,它不是「文」而是「武」,不是「明」而是「暗」,因此不能稱之為「文明衝突」,只能叫作「武暗衝突」。翻開西半球的歷史,從古代埃及、巴比倫、希臘、羅馬、波斯、哈里發等強大政治實體之間一直到近代歐洲列強之間,這種「武暗衝突」層出不窮,當今美國和伊斯蘭「聖戰」之間更是「武暗衝突」的高潮,印度和中國地處「武暗衝突」的鄰近地區,深感「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我真不懂為甚麼竟有中國學者看不到這種「武暗衝突」的嚴重危害性而事不關己地奢談杭亭頓的邏輯思維並認為可以用它來「考察中國和世界」呢!?
現在再回過頭來看杭亭頓《我們是誰?》書中的以盎格魯薩克遜基督教為主體的「落戶民族」——美國,還有斯瓦潘.達斯古普塔談到的杭亭頓擔心一旦讓「去民族化的精英」統治美國就會變成「殘廢」(fractured),我們現在正是看到:美國新總統歐巴馬代表的是「BAAP」(黑種、非洲美裔、新教)族群,和《我們是誰?》書中的「WASP」(白種、盎格魯撒克遜、新教)族群相比可謂「去民族化的精英」了,從杭亭頓的角度來看,美國正在接近「殘廢」的危險;從我們的角度來看,或許美國有希望走出杭亭頓「武暗衝突」的怪圈。如果我們把歐巴馬競選總統時那些天花亂墜的講詞當作他當了總統以後的行動指南,或許應該對這一點保持樂觀。可是自從歐巴馬當選以後,他越來越顯出自己與他競選時大聲疾呼譴責的「華盛頓既得利益」妥協的政客本色。自從他參加總統角逐以來,許多伊斯蘭世界與阿拉伯世界的人士都對他寄予很大的幻想,現在以色列這麼強橫動武,要把巴勒斯坦的「哈馬斯」置於死地,這就變成了歐巴馬進入白宮後是否能擺脫杭亭頓與布希政權「武暗衝突」的第一個考驗。
正像詹森.帕瓦爾指出:和西方文明衝突的只是少數的極端好戰分子而不是伊斯蘭文明,杭亭頓的《文明衝突》把兩者混淆起來了。我們按照這一邏輯推論,美國許多害怕中國的人士怕的只是「逞強的中國」(assertive China)而不是中國文明。這就值得中國警惕了。
開明勢力共塑新的「和諧世界」
讓我們再回到前面達斯古普塔所提醒的杭亭頓對「中國民族主義」的恐懼,這是西方輿論的似是而非的術語,但也反映出「旁觀者清」所注意到的現象。按照我的分析,中國在當今競爭激烈的全球化中有三大其他國家無法獲得的優點:(一)中國人口世界第一,佔全球五分之一左右;(二)過去因為佛教、現代因為馬克思主義和毛澤東思想,把中國人口的「草根」農民變得聰明、與時俱進、上進與求富心切——十多億人的強大發展動力;(三)中國兩千多年來的大一統、「穹頂」式的社會政治結構,萬眾一心,全國一盤棋,再加有強大的政權與統治精英領導,避免許多所謂「民主」國家的內部扯皮與政治不穩定。除了這三個優點外,還可以加上中國「天功開物」的傳統與能工巧匠的眾多。這樣一個中國,在過去兩千年一直是經濟最發達的國家,再過數十年又將回升到那一地位,這是誰也阻擋不了的。這也是所有外國人驚歎、仰慕、害怕的根本原因。
我這麼說並不是認為中國的存在與發展本身就會引發杭亭頓等人的「文明衝突論」與「中國威脅論」等等,可是也應該指出,「文明衝突論」與「中國威脅論」所害怕的「逞強的中國」(assertive China)並不是捕風捉影。中國許多人做「強國夢」鼾聲隆隆,聞者恐懼,這並不是好事,有極大的危險性。正像杭亭頓透露的兩點:(一)美國這將近一個世紀的超強是不會心甘情願地自生自滅(換句話說讓中國取代)的;(二)美國曾經不惜參戰來保持它在東亞的「盟主」(霸權)地位。如果中國一味「逞強」,那就必然會和美國衝突。可是中國是個文明古國,幾千年來都提倡「文明」、「和諧」、「大同」。中國發揚自己傳統的智慧,不去撿西方「XX主義」的垃圾,就能和美國的開明勢力共同塑造一個新的「和諧世界」。我寫這些話可能會引起中國許多人的反響與反感,願意拋磚引玉,虛心求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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