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律賓的九月：返回亞洲

司法部長收毒梟的黑錢

9月間，就在我到菲律賓的時候，三家大報都在報導一則新聞，那就是前司法部長de Lima被現任司法部長Aguirre指控，說她每月從監獄中的毒梟處得到5百萬披索的賄賂。在各大報的第一頁赫然看到數名毒販子在衆議院的聽證會上作證的照片。本來已經選爲參議員並且擔任司法委員會主席的de Lima乃被她的同僚剝奪了主席職位。（9月26日，監獄中發生騷動，作證詞的毒梟被刺三刀，但未被殺死，報上有人猜測，說de Lima企圖殺人滅口）。

自從杜特爾特5月上任以來，已經有三千多人被殺，其中1,200 名是警察依法殺的，另外兩千多人則死得有點不明不白，其中至少一部分是法外私刑，有些是當權人士怕被告發而把毒販子殺了滅口，但也有許多跟販毒吸毒無關的受害者，可能是誤殺，也可能是報私仇。有700,000人因爲懼怕被殺而向政府自首，導致監獄中人滿爲患。但杜特爾特說，至少還有三百萬吸毒者沒有自首。杜以他素來胡言亂語的習慣說，他要像希特勒那樣屠殺這三百萬人，這又迎來國際上的普遍譴責（他隨後道歉）。

毒品之所以汎濫，許多人指出，主要是因爲上一任總統阿基諾非常懶惰，一大批地方軍警和政府官員乃包庇毒販子，從中獲取巨利。De Lima是阿基諾的死黨，身爲在全國執法的司法部長，居然因跟毒梟們勾結而被調查，可爲毒品汎濫現象作最好的注脚。

杜特爾特是以其在市長任内鐵腕清除毒品和毒販子的名聲而被選民推上總統寶座的，擔任總統後他把鐵腕手段推向全國，因此引起國際社會的注意，其激烈的法外手段乃受到美國，歐盟和聯合國人權組織的批評。杜對這些批評特別憤怒，爲此曾痛駡奧巴馬爲狗娘養的，導致奧巴馬取消在東盟首腦會議上跟他舉行單獨會談。但是，在一次有奧巴馬在座的場合，他仍然沒有放棄譴責美國的機會。他説，美國警察射殺手無寸鐵的黑人，違反人權，根本沒有資格批評別國。他特別拿出一張美國兵脚踩在一堆菲律賓人尸體上的老照片，指責美國在殖民統治菲律賓期間殺戮了數十萬菲律賓人的罪行。用當前國内的術語說，這應該稱之爲杜特爾特噼噼啪啪，打美國臉。

把美國趕出菲律賓

在國際場合這樣對待世界超强是前所未有的。無論如何，菲律賓曾經亦步亦趨，是跟著美國跑的哈巴狗。1951跟美國簽訂了聯防條約，60多年來受到美國核子傘的保護，而就在南海多事之秋，居然要跟美國鬧翻，似乎非常不智。可是，杜特爾特硬是作了幾乎是180度的轉變，即使在聯防條約的約束下，他仍然威脅要美國軍隊撤離菲律賓，並且在訪問越南時説，10月以後將停止跟美國進行聯合軍事演習和巡航（外交部長隨後立刻作出跟杜特爾特原意不同的解釋，說衹是指今年，但立刻又被杜否定，說是在他整個六年的任期内，這足以説明政府内部的爭議相當嚴重）。

對於菲律賓要脫離美國的懷抱，美國無疑是非常緊張的。國防部長卡特回應說，“美菲的聯盟關係是鐵鑄的。”助理國務卿羅素則說，“我認爲，像菲律賓這樣的民主國家，低估一般群衆對美國的好感是一個嚴重的錯誤。這就是人民的力量。”只要稍作回顧，我們就能憶起，“人民的力量”是1986年推翻馬克斯政權時的口號。顯而易見，這兩位在威脅杜特爾特。諷刺的是，當年菲律賓人民發動群衆運動的時候，美國是獨裁者馬克斯的堅定支持者，直到他的官邸已經被人民包圍才匆忙地用軍機把他接走。現在居然拿人民力量來威脅杜，臉皮似乎稍微厚了點。

倒杜的兩條路

杜是硬漢性格，是吃軟不喫硬的，這樣的威脅幾乎必然產生負面效應。果然，10月2日，杜又跟美國公開叫陣。他説，“美國人，我不喜歡……他們公開批評我。因此我説：操你，幹你……你們是蠢蛋。”他說他要撤銷2014年跟美國簽訂的《升級的防禦合作協定》（該協定給予美國使用五個菲律賓軍事基地的權利，是美國重返亞洲的主要措施之一）。該協定於今年1月獲得最高法院批准生效。他説他要重新審查該協議。他說那只是一項行政協議，而當時的總統阿基諾沒有簽字，僅由前國防部長簽字。他說，如果美國“不能提出容許進行實戰演習的簽字”，他將要求美國從整個菲律賓退出。

因此，我們注意到，擺在我們面前的可不是簡簡單單的，一位具有獨裁性格的小人物對他的主子發發小脾氣而已。杜特爾特想要發動的是一次反美的大鬥爭，是地緣政治上的大地震。試想，如果菲律賓不再需要美國撐腰來解決它跟中國在南海問題上的衝突，反而肯以東盟與中國建立的協商架構來解決南海問題，那麽，美國還有什麽理由拿著自由通航的藉口來南海攪局？如果連菲律賓都不肯跟它聯合巡航，它還有什麽理由把日本和澳洲拉到南海來共同巡航？面對這個相當嚴峻而尷尬的局面，美國國防部長卡特回應似乎是：你杜特爾特不要美國，那可沒有那麽容易！美國仍然要你，看你往那裏跑。

我們必須認識到，菲律賓境内潛在著極其强大的親美勢力，很可能不是一位路走偏鋒的總統可以輕易撼動的。他得罪的不只是美國，也包括菲律賓國内龐大的財經利益集團和接受美國意識形態的知識菁英。這種勢力不是一天造成的，所以也不是一個從菁英圈子之外闖進來的總統能夠輕易動搖的。報紙上的許多批評杜的評論説明了這一點。據土生土長的菲律賓親戚說，很多人認爲，他很可能在兩，三年之内被這些勢力所發動的群衆運動罷免掉，尤其如果目前的强勁經濟增長突然出現逆轉的話。在9月的頭兩周，有七億美元熱錢從菲律賓撤走，導致披索貶值到七年來的新低。報紙上說，這是因爲杜特爾特的激烈言論和掃毒行爲所造成的。對這個説法我倒很懷疑，在世界經濟疲軟的今天， 誰不願意投資到一個連續多年以6-7%的速度增長的經濟體？這背後很可能有政治因素，因爲美國受辱之後，絕對要教訓杜特爾特，其最容易的手段就是製造經濟壓力。

也有人認爲，他很可能做不滿六年就會被謀殺。這是因爲他得罪的人非常多，不但得罪了美國，並且得罪了一些有權有勢的政治世家和軍警頭目。

對這兩種可能，杜特爾特當然不會不知道。9月30號晚間，他在老家納卯市的一次跟地方警務人員的聚會中說，“如果我被謀殺，或者被趕下臺，那就是我命該如此。”他還開玩笑說，“如果我自殺，那我就是第一個自殺的總統。”他說， 他絕不依戀權力，他願意爲國家犧牲生命。

他之所以會這麽强烈地反美，那是因爲他堅信，菲律賓不應當作美國的馬前卒，菲律賓的外交政策必須獨立，不是替美國對抗中國。菲律賓報紙上一直稱他爲“社會主義者”，而這很可能是他口口聲聲說要跟俄國和中國建立各種經濟和商業聯盟關係的根本原因。雖然他也能算是政治世家出身，因爲他的父親曾經是納卯省的省長，而他自己是由律師而檢查官，而市長，而總統。納卯市是南方大島閩達瑙上的第一大城，菲律賓的第三大城。二十多年來，他在該市獨霸一方，不受任何人的氣。他認同小市民，給予他們方便，跟當地華僑的關係也非常好。對美國呢，我曾經在本論壇指出，他痛恨美國。

北京的挑戰

如果杜能夠在總統任上幹上六年，那麽我們很可能看到一個大爲改觀的亞洲局勢。雖然擺脫美國絕非易事，可是在中美之間採取一個比較中立的立場就是很大的成就。因此，對中國而言，杜特爾特是天賜良機，必須抓的緊緊的，好好把握。

報上說，杜將於10月21日和22日訪華。毫無疑問，這將是中國外交史上的一件大事，也是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大事。關鍵是，北京必須在黃岩島問題上讓步以換取整個菲律賓在今後六年間的合作——如果他能撐個六年的話。

在黃岩島問題上讓步是要給足面子給杜特爾特，擡高他的身份，使他在國内能夠抵擋住反對他向中國傾斜政策的親美力量，並且使他能在東盟十國中發揮領導作用。到底讓步的細節如何， 那就需要雙方善意地協商了。

擴而大之，如果北京能夠趁此難得的機會，不但跟菲律賓和解，同時也跟越南同時達成三方在南海的合作，那就可以基本上抵制美國企圖離間中國與東盟關係的戰略。面對著TPP瀕臨破產，越南也很可能降低它對美國的期望而對中國採取比較溫和的態度。

杜之所以要向中國傾斜，主要當然是基於經濟考慮。他批評美國的援助是以武器爲主，而武器多是即將報廢或過時的武器，根本無助于菲律賓的國防，而菲律賓迫切需要的是基礎設施的建設，特別是鐵路和公路。這方面中國可以發揮極爲關鍵的作用。杜特爾特訪華時將率領一大批財經界的重頭人物。因此，在經濟合作方面，北京必然會大開方便之門。即使西方資金外流，中國的投資與貸款必然會源源而來，抵消其可能產生的負面效果。

如果10月訪華的成果纍纍，那麽我們最需要擔心的就是杜的健康問題了。希望他身邊有一批勇武有力和射擊精準的貼身衛士。

（原載「老保釣論壇」10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