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苦難漠視的殘忍

讀顏元叔大作有感

蘇曉康
(旅美大陸民運人士)


最近有朋友寄一篇奇文要我欣賞,乃是台灣一位外文系的教授顏元叔的大作,刊登在《海峽評論》二月號上,題目是「向建設中國的億萬同胞致敬--讀何新先生文章有感」。此文通篇是不堪入目的髒話詬語,如「狗華人」、「老漢奸」、「香港英奴」等,令人不敢相信出自一位大學教授(還是前台大文學院長)(《海峽評論》編按:顏教授曾任台大外文系主任,未曾擔任過文學院院長)之手。或許顏老先生是英文專家,「愛中華」愛到連祖先的文雅都顧不上了,也沒想到會不會給台灣文化人丟臉。

顏氏用瘋話表達的高見,大約是大陸十億人四十年受苦受難就是為了中國強大,千千萬萬的中國人不死怎能「超英趕美」﹖如果有人膽敢不去為此而死,那就是西方帝國主義的走狗﹖這種法西斯式的邏輯原不值一駁,要駁的話,只須問顏老先生一句,你這位中國人為什麼不去為此而死呢﹖就因為你兩句洋文嗎﹖

當然,我還是挺體諒顏老先生的一片苦心,因為他說他的愛國情操「似乎濃烈得近乎瘋狂」。一個老人的瘋狂是蠻可憐的,只是不要瘋得像毛澤東、鄧小平那般不近人情事理就好。況且,獨裁者的殘忍原是不可理喻的,可一個知名學者的殘忍--不管他為了多麼崇高偉大的「情操」而殘忍,卻是很難原諒的。至少,這同他的學問、人格太不相稱了,只配去做中國共產黨「老人幫」的弄臣和策士,如顏老先生所極力推崇的何新之流。

大愛國者兼專制主義者

我真懷疑顏老先生攻英文攻得走火入魔了,怎麼對大陸的常識如此可憐﹖明明他自己充其量不過也是隔岸觀火,霧裡看花,卻受不了別人告訴他長江水變渾了,黃河更渾了一類的真話,以致為了這些當面罵人家是「老漢奸」,真是霸道得可以。黃河長江生態破壞之嚴重,難道顏老先生這樣的台灣教授會有發言權嗎﹖你在長江邊、黃河畔站過幾分鐘沒有﹖你有什麼資格和權利漠視四十年來生活在那兩岸的中國人的苦難﹖你沒喝過那裡的水,連你的皮鞋都沒被那水花沾濕過,你懂得什麼大陸人流血流汗的意義﹖你不過是站乾崖兒、說風涼話,要人家去死,你去同鄧小平享受「中國的強大」罷了。

要跟顏老先生這樣的大愛國者兼專制主義者(因為他說專制極權對中國太需要了)抬摃實在太累。我只須再講一點這位老先生不知道或不願相信的史實,讓他憑一個人的良知去判斷好了,只要他那良知還沒有被他的情操「豬油矇心」(顏元叔語)。顏老先生一生的夙願是要求中國「趕英超美」。他大概不知道,本世紀50年代末期,中國人民還真的跟著毛澤東「超英趕美」過一次,那老毛提的具體口號是15年超過英國,50年趕過美國。這就是著名的「大躍進」運動。那時候全中國人把家裡的鐵鍋、秤砣都拿去煉鋼,結果煉的全是廢渣。

共產黨也把老百姓的口糧、飼料糧乃至來年的種子糧全數徵盡,誰藏糧食就吊起來拷打,甚至「點天燈」。1959到1960年春,全國發生史無前例的大饑荒,人民易子相食,河南、安徽、廣西、甘肅等重災區形同人間地獄(顏老先生頗欣賞這座「煉獄」)。這場災難並沒能讓中國「超英趕美」,倒是在短短幾個月裡餓死了二千萬人(據官方自己承認的數字)。二千萬人是什麼概念﹖想必顏老先生如此博學是知道的,這就等於抗日戰爭在中國戰場的死亡總數。中國老百姓並非如顏老先生所痛斥的那樣不肯為這個國家的強大而去死,他們死了無數,死去活來多少次,他們最有資格評說這死的價值。

請親嘗專制集權的味道

同時,他們死過了才有權利說,我不願再死!你顏元叔沒掉過一根毫毛,過了二十年才來幸災樂禍地高唱什麼「累死,多值得的死,千千萬萬的她與他不累死,中國科學怎麼迎頭趕上西方」一類的昏話,自己不覺得有點滑稽嗎﹖

我們實在不需要顏老先生的肉麻誇獎,倒是很希望他老人家也到大陸來奉獻點什麼--當然既不需要他如此讚美的流點血、死一回等等,也不需要他來教英文,只請他作為普通人到長江或黃河邊來住一陣子,嘗嘗這裡專制和集權是什麼味道就夠了。怕是他老人家一天都受不了啊!

末了,想再講一個故事。大約在60年代,大陸鬧「文革」最黑暗的時候,一位法國牧師來此兜了一圈,回去就大讚特贊中國的社會主義,寫了大部頭的著作。但是,當他第二次去的時候,才發現中國人上上下下都在騙他。他一下子崩潰了,他覺得是上帝在騙他。回到法國,他自殺了。

(轉載自香港《信報》1991年3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