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運動」也有階級之分

採訪「獨台會案」學運的感想

盧思岳
(《台灣時報》記者)


採訪這一次因「獨台會案」引發的學生運動,老實說,我有一點感傷,也有一點憂慮,原來「運動」也有「階級」之分。

大學生和教授不只在政治、經濟或社會結構中原即佔有較為優勢的位置,連他們在對體制做抗爭的時候,也獲得國家機器更多的優容、寬待與讓步。如果抗爭的主體換成勞工或原住民,我閉著眼睛都能預見他們淒慘的下場。學運,或知識份子運動,在此資本主義弱肉強食下的台灣,簡直是一種「天之驕子」的運動。

集游法是「政治」不是「法律」!

最顯著的差別在執政當局對集會遊行法的「彈性運用」上。近二、三年來學生們搞學運,不管集會或遊行,請願或抗議,幾乎沒有聽過他們有向警方申請的,尤其在去年大規模且獲總統「肯定」的3月學運之後。然而,卻也未聞他們被起訴判刑過,唯一的例外是輔大女學生何佩珊曾被以違反集游法判刑六個月;但是那一次她是因為聲援遭逢關廠噩運的安強、十全美女工赴勞委會請願所致,其性質已從「學運」轉為「工運」,被判刑也變成理所當然了。

然而對勞工或原住民等社會弱勢者而言,即使明明是合法請願,也經常被認定是「非法集會遊行」,而遭起訴、判刑。至於當場驅離、警棍捶打,或領導人被鎖定目標、抓進裡面毒打一頓,更是司空見慣的事,遠化、豐客、新光、安強、十全美等工運案件比比皆是。

這些差別對待、彈性運用,不禁令人對「法律」的意義產生很大的質疑。歸納起來,警方、司法單位或執政當局對集游法的運用有二個依據:1.視抗爭者的身份而定。目前以學生、教授最受禮遇,其次是民進黨,再下是尚能迎合中產階級口味的環保運動,勞工、農民和原住民的抗爭則頻遭修理。2.視抗爭者的「實力」而定,人數越多他們就越容忍,政治背景越強他們就越寬待。總而言之,集游法在台灣,根本是「政治」,不是「法律」!

現場的學運場景與腦海的工運回憶交錯心頭

從這次學生在台北火車站靜坐抗議的過程來觀察,更可以看出國家機器,甚至民間社會他們的優容。警方只驅離民眾,不驅離學生;鐵路局同意學生留宿、演講、唱歌、呼口號、貼海報、掛布條,並一再強調供應飲水、冷氣、照明、用電和盥洗室服務;民眾大量捐款、提供食物、飲料;民意代表絡繹不絕,前來表態關心;每家報社均派出大量記者,大篇幅報導……。學生們像天之驕子般被「寵愛」著。

我邊採訪邊回想,從前那段和勞工姊妹弟兄們攜手奮鬥,卻慘遭挫敗的日子。募款千難萬難,經常要面對大量鎮暴警察和保全人員的暴力威脅;危急的時候,一再打電話卻請不來一個民意代表;拚命向媒體陳述困境或冤屈,不是被扭曲或封鎖就是淡化處理……。

撫著兩年前被警察毒打的胸口和頭額,我不禁想起那些和我同舟共命的工會幹部們,他們如今在那裡呢﹖是的,一大半被資方解雇了,有的在賣檳榔、擺水果攤,有的在推銷行動電話,有的成為專業的工運團體幹部,每個月領那份微薄到有些窘迫的薪水;更有的還陷在妨害公務、非法罷工、違反集游法等官司纏身的無盡夢魘中;而動輒數千萬的民事索賠更成為他們心頭最大的隱憂。還留在工廠裡的工會幹部,則要每天提心吊膽,不時面對資方解雇、記過、調職等無上權力的威脅。

在現行資本主義體制日益深化、定形的台灣,我們心裡都很清楚,即使那個封建、壟斷、凌駕一切之上的威權已逐步解體了;在工廠、在街頭、在法院、在官府或在國會議堂,有錢的資本家和財團們仍將縱橫捭闔、佔盡便宜,甚至更加無所顧忌。而我們呢﹖是要任它流離失散,或者更加團結,再起而戰鬥呢﹖

打到「自己人」的警察和跟著「流行」跑的大學生

這次學生和教授在中正紀念堂遭警方歐打,媒體嘩然,官員、民代震動,導致學運浪潮反彈擴大。結果警首長認錯了,答應嚴懲失職警員;懲治判亂條例迅速廢除,「獨台會案」涉案四人也交保了::。我在想,如果換成勞工或原住民爭權益而挨打,不但沒有這些結果以資「交代」,恐怕媒體、民代也都會認為司空見慣,沒什麼稀罕的吧﹖!

甚至連受害人也都會習以為常,認為這是「必要的犧牲」吧﹖!

面對著陳師孟教授述說挨打過程所流的眼淚,我很同情,也能感受到他心中的屈辱,更為其打抱不平;可是我實在有一股衝動想告訴他:羅美文和曾茂興這些工運幹部被警察打得頭破血流、遍體鱗傷的時候,有誰來為他們抱不平、討公道﹖

一位朋友對警察打學生和教授這件事比喻得很妙,卻也令人感到心酸。他說,教授屬於中上階級,而學生常被稱為「中產階級預備隊」,手段高明者更可晉身為資產階級;因此,警察失手「打到自己人了」,難怪高層震動,必須做一番「交代」。

是啊!我在想,勞工、原住民這些弱勢者,在現行的政、經、社體制下,永遠也成不了統治當局的「自己人」罷!﹖不過,我好希望這不要成為事實,我好希望台灣的大學生和教授們還能擁有「打盡天下不平事」的良知與道德勇氣,能永遠和弱者站在一起。

不過從這次車站靜坐學生的演講中觀察,卻不禁令我感到憂心。

這次因「獨台會案」所要抗議、爭取的,是思想自由和言論自由,以及反對任何政治迫害的問題;也就是說,我要主張統一或獨立,我要信仰社會主義或資本主義、甚至三民主義,都是憲法賦予我的基本人權,不容以任何理由剝奪、禁止或迫害。如今卻有不少學生只會拾政客牙慧,上台大談和大陸統一則不好,台灣獨立就很好;其間缺乏有力的推論過程,只會學著政客,以煽動性、情緒性的言辭來博取群眾的掌聲。至於不管統一或獨立,影響多數人民最大的政、經、社體制改革則根本未提及,甚至恐怕連想都沒想過。

這樣的大學生,恐怕只能永遠跟著流行的政治浪潮跑,又怎能奢望他們在獨立(或統一)之後,站到弱勢者這一邊呢﹖

請問,你們要「向上爬」,還是「往下走」﹖

對於這次學運爭取言論、思想自由及反對政治迫害的訴求,我衷心的支持;但我更盼望學生們能將所獲得的成果,擴散到各個議題、各個層面上去;尤其是勞工、農民、原住民等弱勢者的身上,他們更需要你們的支持。

採訪這一回的學運,我很欣慰!但對比過去,也實在有些感傷;眺望未來,更有一些憂慮。我好想問一問,這次對台灣民主化頗有貢獻的學生和教授們:

在將來,如果台灣的(資產階級)「自由」和「民主」逐步達成之後,在這一個優勢者縱橫捭闔的空間,你們什麼時候才站到弱勢者這一邊來,像這回一樣地替他們打拼﹖你們是要順著自己佔有的優勢「向上爬」,還是要拋棄它們「往下走」﹖

廣大的台灣勞動人民將等著你們的答案!

(原載《自立晚報》91年5月23日,標題為本刊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