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陳明忠談「二二八」

本刊記者


台灣人對光復有不同的態度

︰台灣光復時,台灣人民的反應如何?

︰首先我必須強調的是,所謂台灣人,並不是同「質」的。台灣人當中,有欺負人的,也有被欺負的人;有富人,也有窮人。我們大致上可以把台灣人分為「有財有權」、「有財無權」和「無財無權」的三種。這三種人之間,由於利害關係不同,互相之間並不是和諧的,甚至有時候還是相當敵對的。因此我對時下流行的所謂「全民政黨」「兩千萬人命運共同體」等等忽視這種差異性的說法無法贊同。

由於有這種利害關係的不同,同樣是台灣人,對光復的反應就有所不同。例如,日據時代屬於「有財有權」(雖然他們的「權」是日本人所施捨的,因此不可能太大)的人,如鹿港的辜振甫或被封為貴族院議員的許丙、簡朗山等人自然反對光復,因此他們和日本軍官勾結,搞台灣獨立。又如林獻堂、蔡培火等地主士紳,本來是屬於「有財無權」的人。他們為了爭取分享政「權」而抗日,組織文化協會。但後來受到「無財無權」的中下層台灣人的要求經濟民主、社會民主壓力之後,逐漸走向妥協之路,在「地方自治聯盟」時期已顯然變質,最後在日據時代後期則積極參與「皇民化運動」。所以這些人對光復是心存觀望的,看看是否能夠光復後得到利益。例如林獻堂等人創辦「大公企業公司」,期望接管糖業公司。至於「無財無權」的大多數台灣人民,則因在政治上、經濟上以及社會上都遭日本人的欺壓,因此這些人是絕對歡迎光復的。所以,整體看來,台灣人民因各屬於不同的階級,對光復的態度也有所不同。

二二八是統治者欺壓被統治者

︰不過,依當時台灣人民對中國大陸有限的認識,光復初期的熱切期待與後來親身經歷國民政府的高壓統治有很大的差距,這是否是導致「二二八」發生的主因?

︰是的!當時人民對光復後國民政府的表現十分失望,但是由於各人的視野不同,對「二二八」也就有不同的理解。當時我們透過大陸來的雜誌如《觀察》等刊物發現︰國民黨的接收人員不僅對台灣如此,對其他包括東北在內的淪陷區的人民也都是如此的,他們把曾經生活在日本統治下的人民都當成漢奸,不分官方的或民方的財產,拚命接收,因此人民把這些貪婪、腐敗的國民黨接收人員的行為謔稱為「五子登科」(金子、銀子、車子、房子、料子)。這不是台灣個別的現象,在此我們只能認為「二二八」是統治階級欺壓被統治階級,而不是外省人欺壓本省人。否則的話,國民黨對東北人民的行為就是外省人欺壓外省人了。「二二八」必須放在全中國的格局看待才有意義,目前有許多人說「二二八」是台獨運動的起點。我認為這是以省籍觀點來混淆階級觀點(統治與被統治)的,也是把視野局限在台灣的結果。

由於在1949年以前兩岸之間還能自由來往,當時的知識青年不僅瞭解台灣,也瞭解大陸的情形。因此「二二八」之後大批知識青年對「白色祖國」失望,因而傾向「紅色祖國」。這便是50年代「白色恐怖」時期,大批左傾青年被捕殺的原因,而國民黨也由於其暴政,終於失去了大陸的政權。

我以為我是日本人

︰那麼您個人對光復的心情如何?

︰我在高雄岡山的鄉下念小學時以為自己是日本人,因為老師是這麼教育我們的,因此如果有人問我「將來要幹什麼?」我都會回答︰「陸軍上將!」到了進入高雄中學後被日本同學罵「清國奴」時感到莫名其妙;又有一次我和一個日本同學打架打贏了,卻遭受十幾個日本同學回打。他們說:「台灣人可以和內地人(即日本人)打架,但不能打贏。」我更感到茫然;加上雄中每學期的成績分數對台灣學生都有嚴重的歧視,這才使我慢慢地醒悟到原來我不是日本人而是中國人。

到了我十五歲時,看了一本周佛海寫的有關三民主義的書(日人犬養健翻譯,巖波書店的巖波新書之一),有關民權民生主義的部分看不太懂,但有關民族主義則認為講得很對,因為自己有被壓迫切身感受,這和當時被視為「三腳仔」(日本「走狗」之意)的台灣人同學有很大的不同,因而很快的接受民族主義的觀念。後來一位從大陸作戰歸來的日本教官口中聽到對中國軍隊的觀感,他認為中國軍隊有相當強的戰鬥力,並非一般報紙所描敘的不堪一擊,他又說世界上最強的是日本,第二強的大概是中國了!我們聽了都很高興,都認為中國很偉大,民族主義思想更加根深柢固。

由於我有被日本人欺侮的切身之痛,因此台灣光復時高興的不得了,但看到國民黨腐敗的表現,由極高的期望一下子掉到絕望的谷底,於是「二二八」我也提槍上陣。

︰當時外省人在「二二八」的處境如何?

︰這因對象而有不同,如果是貪官污吏則人人喊打,如果是一些好人如當時很多老師,都受到人民的尊敬(他們之中,似乎不少人是左傾的),因此「二二八」發生時,台灣人民都會伸出援手。不僅如此,有些外省人士同情「二二八」,暗中支持「二二八」,我本身便照顧過母校台中農學院的院長,他在東京大學畢業後曾在上海勞動大學任過教,平時對學生也很好,因此「二二八」發生時,我就帶他到學生宿舍保護,後來國民黨要通緝我時便是他出面營救。當然那時屬於統治階級的大都為外省人,因此許多不屬於統治階級的無辜外省人也被波及。

參加「二七部隊」作戰

︰「二二八」發生時你如何參加「二七部隊」?

︰「二二八」時,台中開市民大會、到警察局搶武器我都有參加,但當時一般人都說「二七部隊」是「紅的」,因此台中農學院、台中一中的學生並沒有參加「二七部隊」,一直到「二七部隊」撤退到埔里時我才參加。當時為什麼要去埔里?因那時我聽說高雄打敗仗,便和幾個高雄籍的同學決定回去,但人數太少,便想到霧社請求原住民青年協助,他們答應了,但必須解決交通問題,於是到區公所找張文環區長商借,但沒有借到,後來碰到謝雪紅,協助她處理剛從台中搬來的蚊帳、襪子等(謝雪紅準備將其賣出後當軍資金),稍後我自己回到台中看到整條街路沒人走,充滿了恐怖氣氛,因此連忙帶槍到埔里和「二七部隊」會合。

在夜襲日月潭戰役中我擔任突擊隊長,受周明(古瑞雲)指揮。翌朝回到鳥牛欄橋上的陣地。不久國民黨軍隊就攻過去了。我們打到下午四點鐘左右時,我受了傷,那時才知道原來我們已被三面包圍,因此開始撤退。記得開始打仗時我們這一邊的山上共有12人,但撤退時只剩下五人,逃回埔里時發現已經都沒有人了,於是想逃到霧社。在途中經過眉溪時看到一處派出所,在打敗戰又受過傷的氣憤下,臨時起意攻打派出所,駐警人員慌忙逃逸,他們向上呈報說有五、六十個人攻打警察局,實際上只有我們五個人而已。

到達霧社後住在鄉長家裡(鄉長是我原住民學長),但那時副鄉長是平地人,他為了爭取權力而向政府密告鄉長包庇我,準備加以逮捕,我於是又趕緊逃走,後來我才知道台中的《和平日報》報導「陳明忠帶領五、六十人攻打眉溪派出所」準備要通緝我,我便一直藏著。到「二二八」平定後,農學院院長私下派人告訴我說,他和陳儀有些親戚關係,他哥哥在南京中央政府當大官,他可以營救我。於是他找了一個教授帶我到21師新聞處少將辦公室,挨了一頓罵就算了事。

但事情並未結束,1950年「白色恐怖」時期我被捉起來,其理由是「參加叛亂組織」,也就是因參加「二二八」而引起的,我問他們︰「政府遷台後不是已經決定對『二二八』不再處理?」他們說︰「是的,但你是危險分子。」原來「二二八」時憲兵隊已經把我列入黑名單中,我因此被判刑十年。

「二二八」不是共產黨發動而是介入

︰「二二八」如何進行善後?

︰在大逮捕的時後我躲在山上並不清楚,後來在1950年軍法處遇到很多被捕人士,才曉得很多人參加地下組織,據說那時候的地下組織有一百多個,有人說「二二八」是共產黨發動的,其實不對,應該說是共產黨趁機會加以利用的,如在台北圍繞在王添燈左右的蘇新等人,吳克泰、周新、廖瑞發、陳炳基等人以及台中的謝雪紅等都是原來台共分子或地下黨員,也就是說原台共幹部以及地下黨員介入了這次機會。

︰但是古瑞雲曾說過「二七部隊」的武裝力量大多是群眾自發性組織起來的。

︰這沒有錯,但主要的部隊,如台中師範隊、台中商業學校隊、建國工藝學校隊的幹部都和地下組織有關,然後再與群眾組織結合,這些群眾是比較不怕「紅的」。

︰第一次入獄是因「二二八」,第二次入獄的原因與經過為何?

︰當時我和黃順興等黨外人士經常有所往來。當我們在議論政治、批評國民黨時,黃順興的小女兒往往在場。後來她由日本赴大陸,回台灣被國民黨查出而給捉了起來,她受過疲勞審問,而無法忍受後,供出︰因為受到我的影響才想去大陸看一看,說我策動她父親去大陸。但我一直把她當做小孩看,不可能對她講過什麼話,也不知道她要去大陸。後來國民黨查出我曾參加「二二八」而坐過牢的背景,因而懷疑我和黨外人士往來的動機,於是在1976年再度入獄。原來是判處死刑,後來國際特赦組織出面營救,許多在美國的留學生也為我的案子而示威遊行,而且在美國幾個得過諾貝爾獎的學者和一些教授在《紐約時報》刊出全版廣告,呼籲「釋放陳明忠」,國民黨在顧忌下才改判我十五年。

選擇性的平反是另一種特權

︰您是否認識現在還留在北京的「二二八」當事人?

︰我只認識周明(古瑞雲),因為夜襲日月潭時,我受過他的指揮,我參加「二二八」時只有十八歲,不可能認識那些人,因為他們的年紀都比我大,他們的名字,都是在書報上看到的。

︰那您以為是否應該讓他們回來台灣?

︰當然應該,「二二八」本來就是國民黨的錯誤政策造成的,不能歸咎於他們。由於這是國民黨在戰後對淪陷區人民一貫的態度,因此國民黨不僅該向台灣人民,也該向全中國人民道歉!

︰今天政府如何處理「二二八」較為妥當?

︰除了向人民道歉外,你還能要他幹什麼?

︰一般人提出平反、賠償等……

︰該賠償誰呢?還活著的人固然應賠償,但更多無名的受難者又該怎麼辦?如果是針對有名氣的受害人作賠償,那是不公平的。就像國民黨為「美麗島事件」政治犯平反,這只不過是針對幾個特定的明星政治犯所作的表態而已,這就造成了另一種形式的特權。雖然我本身是去年政治犯復權名單中的一員,和我同案的人卻未復權,所以要平反就必須全面性的平反才公平。但最好的作法是國民黨自己進行改革,對老百姓好一點也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