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人一直有建設新國家的精神

《諸君》訪李登輝

深田佑介


李登輝1月14日接受日人深田佑介獨家專訪,全文刊於日本《文藝春秋》社出版的政論月刊《諸君》2月號。
在接受專訪時,李一再強調民主自由的重要,指出,台灣人民應該不分族群,共同捍衛台灣,為民主自由奮鬥。他同時重申不會在明年再度競選總統,表示「在適當的時期將棒子交給下一代是很重要的」。
對日本首相小淵惠三面對江澤民時所表現出的「態度毅然」,以及「『日美合作防衛方針』在安定東北亞的作用」,李皆表示肯定。
以下是1月31日台北《自由時報》譯載的部分訪談內容。編者

深田:去年11月江澤民訪問日本時,猛烈地抨擊過去日本對中國的侵略,有關日本的「過去」,並且要日本「認識歷史」,在所到之處一共說了11次,反而造成日本人的反感,我認為現在正是加強日台友好關係的最佳機會,因此特別來傾聽總統的看法。

李總統:50年前的舊事沒有必要反覆重提。我倒覺得在認識歷史上,江澤民比日本更有問題,為什麼呢?日本在戰後50年間遵守和平憲法建設民主國家,很努力地向亞洲擴散和平民主主義,對這點不加以正視而不斷地反覆提舊事,絕非正確的歷史認識。

我認為江澤民也不一定是真正的共產主義者,真正的共產主義者必須是唯物史觀和辯證法上唯物論的信奉者。不斷地拘泥「過去」的對立而不眼看將來,從辯證法來看是不懂歷史的,毛澤東大概就不會這樣說了。

深田:從這樣的觀點看,不管在中國大陸或是北韓都沒有真正瞭解辯證法的共產主義者。江澤民不但不懂歷史,也不瞭解歐美的民主主義,柯林頓總統說了三不之後,照中國這種獨裁國家的想法,美國整個國家都是跟柯林頓一樣在說三不。

李總統:江澤民在和辜振甫會談時曾說「我也是黨內選出來的才有今天的地位,中國共產黨才是真正的民主主義」,簡直是笑話。就像深田先生說的,他也許完全不知道什麼叫做民主主義。不只這樣,外面說是因為江澤民小時候親戚被日軍殺害,而且他被強迫學習日語,身為國家領導人,以個人的恩怨和經歷對日本的過去加以斷罪是很危險的。

如果要說「過去」,50年前和五百年前都是一樣。以前我和司馬遼太郎對談時因為以「生為台灣人的悲哀」去表達台灣的歷史經驗,而變成了台灣人的一種歷史感情。我只是在提示要克服「悲哀」而已,因為我們有苦痛的經驗,所以才要面對將來,期待新的發展。

在台灣的經驗裡有「悲哀」也有「幸福」,例如我有機會受到日本、中國和美國的教育,知道各種不同的想法,獲得了各種不同的經驗,這是在別的國家所無法得到的寶貴經驗。正因為台灣受到清、西班牙、荷蘭、日本和國民政府各種長期不同的統治經驗,因此台灣人更加的期待自由和民主。台灣人和美國人非常相似,美國人為了自由和民主而到新大陸,台灣人也一樣,台灣本來有原住民,然後有為了追求自由而由中國大陸來的,就是我們這些台灣人,我們的祖先在四百年前因逃避明朝的暴政而來到台灣,現在我們所稱的「外省人」,也是在50年前因逃避共產黨而到台灣的。

最重要的是到台灣的這些人不是來台灣做統治者,而是要一直有建設新國家的精神,來建築我們的社會,追求自由和民主,例如我是客家人,不管客家人、外省人、台灣人,都不能有政治上的區分,否則就會立即陷入認同的危機。

深田:總統打出的「新台灣人主義」使得國民黨贏了這次台北市長選舉。這次選舉並非只是台灣內部的問題,也和亞洲安全有關而受到注目,民進黨的《台獨黨綱》可能誘發中國的武力犯台。

李總統:支持馬英九除了我自己是國民黨的主席之外,還有數項理由,首先是馬英九是在大陸出生的年輕人,因為是外省人,所以也就有一些不利要素,台北市有七成外省人,三成台灣人(編按:此應為錯譯,應「七成台灣人,三成外省人」),選戰終盤雙方各有四成支持,兩成的浮動票將左右選舉結果,放置不管的話,省籍對立可能升高,如省籍對立成為選舉的訴求重點,「生為台灣人的悲哀」將永遠存在,超越這個悲哀以建設新的台灣是我們的使命。深田先生剛才說的沒有錯,在安定的國際情勢中興起波浪並非上策,目前在獨統問題或在安全保障面上,和大陸、美國,及其他周邊國家的關係都有較為安定的局面,最好不要發生變化,我們希望維持現狀。

深田:總統並沒有否定統一,這是不是在等待中國的民主化?

李總統:到目前為止,我從未說過希望用什麼方式統一。

深田:在現實上,台灣海峽和北韓是東亞的火藥庫,應付這種緊張局面的最好方法是什麼?

李總統:日本的角色很重要。具體上「日美防衛合作方針」在安定東北亞的作用。有一段期間,因為是否將台海問題放入「周邊有事」而發生意見,現在「周邊有事」的範圍則以事態的性質判斷,而不設定地理界限,這是值得肯定的。

深田:最近日本的政治家越來越小家子氣,有人認為李總統是「哲人政治家」。

李總統: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哲人」,政治家的工作並非只是「統治」。而要去聽人民的聲音,去瞭解人民在想什麼,保持著「愛」的心情去理解人民,這才是政治家的工作,政治家就是要丟棄這種統治人民的落後老舊觀念。

深田:總統曾說明年不再出馬競選連任,但是台灣人民可能不願意讓總統從此引退,一定會有很多聲音要總統再度競選。

李總統:不管人民有沒有這種聲音,利用民主主義持續掌握權力的情形,可能會變成獨裁國家,在適當的時期將棒子交給新人是很重要的,我已經70歲了,並沒有考慮下次選舉的問題。

我認為培育年輕人是很有必要的。這次選舉落選的一位民進黨領導人在選後到我的辦公室來,我建議他讀《聖經》,讀了《聖經》的《出埃及記》,就會瞭解摩西率領以色列人民到加納聖地的過程有多少艱難,這和現在領導國家並沒有兩樣。我還告訴他,我們現在對日本、美國、大陸做了什麼事,我們還要有什麼樣的努力,國家需要的是什麼。告訴他們這些事,讓他們理解,這是我的任務之一。還有,我也說在領導人的世界裡也有「不做做看是不知道的」情形,日本的小淵首相不就是這樣嗎?

深田:我最近有機會和小淵首相見面,向他說現在正是重估日台關係的最好時機。

李總統:小淵首相在江澤民訪日時態度毅然,拒絕了「三不」,在國會的運營上也和自由黨聯合,到目前為止沒有缺點。過去外界對小淵首相的評價是「軟骨頭」、「沒有果斷力」,其實他做得很好,「不做做看是不知道的」。日本新聞界送給他「鈍牛」的綽號,其實他給人的印象並非「停滯不進」,而是「按部就班,持續成長」。

深田:世界的經濟正面臨重大歧路,今後我們應該走什麼道路?

李總統:我們應該要有一個能安定世界的金融政策,這個工作可能要由美國來做。如果針對日本和亞洲的關係看,日本政府必須重新檢討ODA(政府開發援助)政策。目前亞洲各國經濟最大的問題是各種投資仰賴短期資金,短期資金是只要當時具有條件就可以獲得,可是一旦出現問題,立刻就被收回,這次亞洲金融危機的背景就是以短期資金做過度的投資。我們期待日本的,是通過ODA向亞洲各國供應10年、20年的長期資金,現在的ODA實際上只是一種資金的援助,如果回收這項援助金之後,能再做進一步的援助,變成一種還流系統,這樣的話,這種資金實質上將產生長期投資的同樣效果。

目前為止,大陸並不允許短期資金的引進,這是中國能在亞洲金融危機中只受到最低限度影響的原因之一,但是中國的成長在今年也將面對重大挑戰。

深田:人民幣會不會貶值?

李總統:有可能。

深田:今年歐元登場,在美元和歐元兩大貨幣之間,今後亞洲如何應付?

李總統:考慮亞洲貨幣的時機已經來臨,這要費很多時間,也許無法成為像歐元一樣的共同貨幣,但我們還是需要一種能安定匯率與維持實質經濟成長的系統。

深田:這是不是歐元誕生之前,EU(歐洲聯盟)所嘗試的那種將各國的貨幣抑制在一定變動匯率內的系統?

李總統:日本金融當局幾次提出這樣的構想,重要的是不能將其變成為對抗美元或美元圈的閉塞構想,因此有必要去做更多的考量。同時,為了構築這個系統,日本在APEC(亞太經濟合作會議)中必須花費更多的責任,現實上,美國的領導是過於強大的。

目前IMF(國際貨幣基金)所做的是,不讓口渴的人喝水,這只是教訓口渴的人忍耐而已,這方法可能得不到亞洲的理解與合作,目前對籠罩全世界的流動性不安,必須導入一種安定市場的政策。前面我曾說過日本的ODA,目前亞洲所需要的並不是資金可以自由流入的系統,而是可以貯存資金的系統,例如,任何國家對國內沒有資金能力的中小企業或農業,都有一種由政府提供的信用保證制度,如果這種制度也能在國際間運作那就太好了。(譯者張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