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戴國輝教授並抒感

毛鑄倫


去(二○○○)年十二月初《海峽評論》的編輯會議上,總編輯王曉波提到,學界前輩也是老朋友的戴國煇教授肝病惡化,正由醫方緊急救治中。大家心情一時都沉重起來,也很自然的祈盼醫療能發生助益,或者上天終會疼惜這個人,保佑他撐過這一場劫難。在編輯會當時,大家也因此聊了一些跟戴教授長年以來的交情因緣,已經過去了的許多事,在你一言我一語的漫談中,真是歷歷如昨,沒有人想到我們很快就要跟老戴告別了。

今(二○○一)年一月十日晨起閱報,戴國煇病逝台大醫院的噩耗立時刺入眼簾。這是殘酷的事實,只有屈服的接受。隨後,收到戴夫人寄下的訃告,素簡的把老戴去世前的相關狀況,以及後事將怎麼辦理的程序做了通知。戴夫人具名的這篇短文,雅致樸直的表達了老戴一生的為人風格,也流露出戴氏家族含蓄但準確的尊嚴──他們終身認真堅韌的面對我們這個荒謬離奇的時代與環境的原則。不過無論如何,戴國煇離開了人世,也離開了他所愛的、所憂心的台灣。舉目四望,我們似乎很難在台灣找到另一個戴國煇般的人物,那樣用力和深情的關愛著台灣,執迷不悟的預期台灣將在未來的大中國之中有所貢獻取得光榮,從日帝殖民地、美帝扈從的失魂落魄扭曲異化的悲慘羞辱宿命中復健成人。

以下文字是受《海峽》編委會之命,所抒寫的對戴國煇教授的悼念和一些感懷。

昂然立足異域的中國人

我個人結識戴教授比較晚,但是在大學與研究所時代,便已經零亂無序的拜讀他的著作,大致上掌握了他的理論與某些特別的觀點,對這些,我是同意而且也能接受的。譬如戴教授以台灣光復前後及五○年代台灣歷史為主體的研究論述,他提出的「共犯結構」理論包含十分豐富的意義,反映出他作研究的客觀公正與學問力道,他把對台灣當代史的解釋深刻化。這是從事同一範疇研究工作的其他許多本省(台)籍學者所遠不及的。我們應該清楚的看到,戴國煇是戰後台灣學術界真正獨立自主面對自己的歷史與命運極少數人之一,他的重要性在於能理直氣壯的為台灣人的不幸與悲情探索追究出其何以如此的原因,卻絲毫不會貶損或懷疑台灣人的中國人本質與當然性。戴國煇是做為中國人的台灣人,昂然挺立於日本帝國主義奴化台灣政策與皇民化台灣人集團之前的中國民族主義大旗。他一生的此一堅持,特別是對比台灣近十多年來的現狀,足以令人思之熱淚酸淚交雜而下。我認為,這是戴國煇的不朽之處,但內心卻因此隱隱痛楚。

老戴避居日本四十一年,在他學成就業,於敵國站穩之後,便幾乎來者不拒的接待來自台灣的同胞,並且以坦誠直率的態度跟台灣來的各路人馬懇談台灣事、中國事,而美麗、賢慧又能幹的戴夫人則在一旁燒菜、煮茶、斟酒,讓來自故鄉的同胞在異鄉享受到難得的溫暖。戴國煇與夫人應該是以這樣的付出,來交換那種盡可能的跟故國的親近吧。

二月八日《自立晚報》曾刊出一位叫邱垂亮的人寫的對老戴的追憶文字。邱某懷念戴氏夫婦在日本居處多次對他的熱忱款待與深切交談,但卻冷酷的詆毀老戴的中國民族主義懷抱與社會主義立場,恰好反襯出同樣的台灣人在品格本質上的驚人落差,也更使我確認戴國煇是如何高貴。我是多麼希望這一代以及下幾代的台灣人後生,能知道戴國煇這個人,願意學習他的著作。戴國煇進入歷史,跟他的台灣歷史研究與論述融為一體,以單獨的個人而言,這未始不是一種圓滿,但我們敢於妄論老戴人生最後階段的心境與期望嗎?戴國煇在台灣人的李登輝在台灣權勢如日中天的時候,從日本退休返鄉入李的入幕之賓,而又在自己告別人世前夕與王作榮對談解讀李登輝(《愛憎李登輝》),這裡面有些什麼意義呢?

廬山夜會 話兩岸大勢

一九九五年夏季,因為九四年的李登輝與司馬遼太郎《生為台灣人的悲哀》對談,以及九五年六月李氏的訪美康乃爾大學之行,兩岸關係陷入一九七九年以來空前惡化緊張的時刻,大陸方面在江西廬山舉辦一場兩岸關係學術研討會,主題卻是四○、五○年代的台灣史,這是戴國煇的領域,他和夫人都出席了這場會議。但是,一九八八年一月蔣經國去世後的台灣「去中國化」運動,進行到此一時刻,已經發展出的一種源於美國和日本觀點的混雜型式的「台灣認同」論述,卻正是一些台灣來的與會學者的理論武器。大陸方面與會的學者們世故的旁觀,或許可藉此比較務實與深入的瞭解「台灣現況」,但老戴卻因此身處一種較孤立被圍剿的狀態。這是對台灣的中國民族主義的攻擊與毀壞。我因身在現場,所以體會到戴國煇夫婦的困難無援,但也欣賞到老戴的風度與因為理解而發自真誠的寬諒,這都是主流派台灣學者與大陸學者完全無知的。我竟認為,他們幾乎是不約而同殊途同歸的在打擊戴國煇與其主張。這是不折不扣的中國人的悲劇。

但是更有趣的是,廬山研討會的最後一天晚餐時間,老戴有意的與曾祥鐸兄、王曉波兄和我討論台灣現況問題,不免涉及李登輝,由於題目很大,欲罷不能,大伙移師到戴氏夫婦下榻的房間繼續談,戴夫人從內室拿出威士忌酒和一些日式佐酒小點,她坐在老戴身邊,安靜的聆聽四個男人的交談。事實上,戴國煇是在努力的想要改變祥鐸兄與曉波兄的李登輝印象,他想要證明李登輝仍是中國人,是真誠的愛台灣以及是信仰民主的。老戴回味了不少李登輝跟他的私人友誼,「李登輝是一個好朋友」。由於酒意與老戴平板的敘述,多日開會勞累的曾祥鐸與王曉波竟然都睡著了。老戴的談話會最後變成他和我的對話,在結束談話之前,戴國煇不懈的強調李登輝多年來與他的友誼來為李辯護李(最終)的正確,我只得打起精神回答老戴,李登輝做為中華民國、KMT甚至台灣的元首,卻不斷且不以為意的說謊,這是不尋常且難以理解的,內裡必有必須搞清楚的原因。李登輝再三再四的對大陸中共也對台灣人撒謊,只是流露出皇民化台灣人對中國包括台灣本身的自大侮慢。這種人才是真正的賣台害台者。他們無可救藥的在西洋人、東洋人之前自卑自賤;在海峽兩岸中國人之前自大驕狂,已清楚的自白了他們的異化與做為中國之敵。中國人應清醒的面對這一批同胞中的非我族類。

當夜,老戴並未反駁我的意見,但仍間接的點到他對「外省人」的不瞭解與不能投入台灣人感情與問題的看法。我認為,這幾乎是絕大多數,不論是獨是統的台灣人的共通看法,但這卻是對在台外省人的武斷且不公平的論斷。同為中國人的台灣人,不應有這種特權或霸權。坦白言之,在台外省人永遠不能理解與同情台灣人在一九四五年之後,怎麼會有可以自中國分離出去與自認可以辦到的想法。這是甚至在「台灣統派」內部的gap 。

與李登輝成一鮮明對照

那一次跟老戴的「深言」,事後回顧,我有這樣的歸納:其一,李登輝在得意之前長時間跟戴國煇的交誼,使戴相信李是(跟他相同的)愛台灣愛中國者;其二,李的柔軟身段,曲意承歡的謀求在KMT內的官祿,反而讓類同戴國煇之輩的台灣人,將救台灣的憧憬投射到李的身上。但這也是李登輝的邪惡沒有靈魂之所在,他冷靜冷血的詐騙那些真台灣人的感情與信任,而意圖將台灣和他的同胞們重新導入日本的宰制。

老戴在一九九六年如願以償的離開日本,和戴夫人與子女返回故鄉,他的更偉大的抱負就是要襄佐「好朋友」李登輝應對兩岸與對日問題。老戴在台灣統派或大中國派朋友們不太放心的默許下,參與了「李登輝團隊」。事實證明,從九六年到二千年,老戴一籌莫展,也痛苦的看清了李登輝虛妄的內在與做為權力者的醜陋嘴臉。李登輝恰恰是戴國煇的相反的存在,但他卻在台灣的現實中榮華富貴呼風喚雨,放肆粗鄙險惡的充當帝國主義走狗傷害著中國人。可以想像,戴國煇在這一逆境中,郁卒悲憤到什麼程度,他因此而肝疾惡化藥石罔效,應是可想而知的。

戴國煇的人生價值,除了他在當代台灣史的研究與詮釋上的不凡成就外,尤其表現在他跟李登輝一類的皇民化台灣人的對照上。除非台灣竟然可在美、日帝國主義的卑劣用心與手段下,淪為彼等的小卒附庸,台灣人因而永遠的成為邊緣人,充當反華的虎倀,否則,戴國煇的人格與學說,必將拯救與解放他所摯愛的鄉土同胞,台灣人終於化解與中國之間的一切障礙,堂堂正正的恢復做為中國人本原的真命。

謹以此文,祝福戴國煇教授在天之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