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瞻21世紀:中西文明交流的回顧與反思

張豫生


太平洋文化基金會執行長張豫生,今年3月20日在美國芝加哥接受「第三世界基金會」(Third World Conference Foundation)頒贈1998年度最傑出公眾服務獎,並在會中發表演講,以下是演講全文。編者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

20世紀即將結束,回顧一百年來的世界文化,充滿了喧囂熱鬧,輝煌燦爛,這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富於創造力與破壞力的一百年。面向21世紀的人類前途,是福是禍,實有待於我們來深沉的探索和反思。

西方文明主導的四百年

20世紀是人類開發自然,科技突飛猛進的一百年,其成就超過了過去所有世紀的總和。人類探索奇妙的海洋世界,突破地球的限制,遨遊漫步太空,而整個地球因交通的方便,傳播科技的發達,國與國之間的界限愈來愈不明顯,世界金融體系牽一髮動全身,整個世界已變成一個地球村,而各大文明的包容謙讓與和平競爭,也就成為人類前途別無選擇的道路。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由於意識形態的差異,造成東西兩大陣營長達50年的對立。其實資本主義與共產主義兩種意識形態的對立或鬥爭,都是根源於一種思想的錯誤,即人類社會有最後真理或普遍性真理可追求,而這只是三百多年來牛頓物理學典範所流行的世界觀。

隨著蘇聯的解體,冷戰結束後,有的學者如日裔美籍福山,認為歷史已經終結,今後將是民主時代的來臨,社會學家Daniel Bell也認為社會條件的進步,使得意識形態已經終結了。其實這一看法,尚待時間加以檢驗,我們祇能就後冷戰時期,是人類在經過空前嚴重的戰爭殺傷力之後,痛定思痛,終於覺悟到無論資本主義或共產主義皆無客觀的終極實體(Reality)可以追求,也可以說這是一個新秩序重組而尚未成形的空檔時期。在這種情形下,各國間的交往,一方面基於地緣關係,文化異同,政經利益等利害關係的考慮,一方面基於歷史經驗的影響,國家民族的生存和發展,自然的成為首要之務,而中國在經歷了一百多年來飽受東西兩方帝國主義的侵凌壓迫下,對割地賠款,喪權辱國的慘痛記憶猶新,如今面對國土分裂,國家尚未統一的情境,民族主義的興起,便成為很自然的一件事,而這種民族求生存,國家求進步的人類天性,是一種沛然莫之能御的動力,絕不是任何武力所能長期壓抑的。

中國的不幸,從表面上看,是政治、經濟、軍事力量的不如人,深一層看則是文化問題。大致來說,西元1600年是中西文明盛衰起伏的轉捩點,在這之前,中華文明無論是科學技術、文官制度、經濟發展、生活水平均不輸給西方社會,甚至可以說有過之無不及。然而西元1600年之後,西方文明崛起,從歐洲基督教國家在8、9世紀之交開始發展出獨特的文明,直到西元1500年歐洲的文藝復興,社會開始多元化,貿易擴增及技術成就,都成為全球政治的新紀元之基礎,主導了此下約四百年的地球,成為一強勢文明。

西方這一強勢文明,在牛頓典範的指引下,以控御自然,尋找普遍性的規律,轉移到人文社會科學的研究,亦企圖以行為的普遍規律來駕御人類社會,創造穩定和平的環境,其背後的知識旨趣乃「技術理性」所導衍出來的文明世界。

美國知名政治學者Samuel P. Huntington在新著《文明衝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1996年版)一書中,對於西方四百年來的強勢文明背後所預設的世界觀,有異曲同工的觀察。他引用Geaffrey Parker的話說:「在很大的程度上,西方的興起全靠力量的運作,而歐洲和他們在海外的對手在軍事較量時,歐洲佔上風……西方於1500-1750年締造第一個真正的全球帝國,主要關鍵正是兵力的改善,當時稱為『軍事革命』。」Huntington結論指出:「西方贏得世界並非靠思想或價值或宗教勝人一籌,因之其他文明國家因而歸順者少之又少,而是靠其在運用組織暴力上的優勢。西方人常忘了這個事實,但非西方人無時或忘。」

西方操縱世界五百年歷史將畫上句點

由此可知,西方權力的崛起是依靠以力服人,其文化潛意識是一種自我中心幻覺所表現出來的褊狹傲慢,以為世界繞著它轉,並有一個「不變的東方」(湯恩比的批評),這種褊狹傲慢反應在學術界就形成了「西方史觀」,視亞非地區有色人種為「白種人的負擔」,忽略了「文明的多樣性」,並以為西方文明所創造的種種價值觀念具有普遍性,因此在文化交流上表現了好像傳教士在傳播福音似的,以為那樣可以拯救有色人種的境遇,結果適得其反,招惹亞非文明地區的反感。也因為這種文化上的偏見,使美國境內的黑白種族糾紛始終難以妥善的解決。

西方近代文明所創造的種種價值觀念,例如民主自由、政黨政治、市場經濟、資本主義和共產主義、社會主義等等,其背後的最高共識乃是「牛頓典範」,是一種唯物論的世界觀,直線的因果關係,以及認識論上所預設「技術控制」的旨趣,這雖然與中國文明和印度文明大相逕庭,但卻為西方文明創造了近四百年的優勢文化,直到廿世紀才產生重大的變化或轉折。

這一重大轉折的關鍵,即愛因斯坦典範的崛起,以心物一元論、時空相對論,和非線性的因果關係,超越了牛頓典範,並與東方思想取得了交流互通的默契。21世紀的人類前途,也只有在中西印這三支人類文化的最高共識取得了這種默契,人類才會從近代西方文明中,剝削自然,控御社會的權力慾望中自拔出來,學習東方文明對大自然的美學態度,並將此美學的欣賞態度,移轉於人類社會,人與人之間的和諧相處,這才是21世紀人類自我贖罪的「認知轉換」,以重塑新人類的人格態度。

美國哈佛大學教授阿匹亞(Kwame Authory Appiah)、蓋茲(Henry Louis Gates)在合編《全球文化辭典》(The Dictionary of Global Cultural)(1993年)時也提出同樣的觀點:「下一世紀全球20大都市都不在歐美,基督教文明將不再主宰世界,而退居非主流地位的事實。西方操縱世界的五百年歷史就要畫上句點了,但西方人到底準備好了沒有?」

最近,澳洲學者Reginald和Warren在其合著《儒學的復興》一書中也提及:「西歐智慧所制定的標準已指導世界五百年,我們看不出有何理由可以阻止儒家所提出的標準,在行將來到的五百年不能引導環球村。」1988年1月,75位諾貝爾得獎人在巴黎開會結束時宣言:「如果人類要在21世紀生存下去,必須回頭二千五百年,去吸取孔子的智慧。」

這些西方知名學者的觀點,與當代若干著名物理學家均一致強調,愈是最新的物理學世界觀或典範,愈與中國傳統儒釋道的思想相通,有異曲同工之效。

女士們!先生們!冷戰結束後,前瞻21世紀,我們將面臨世界各大文明區域國家與國家、民族與民族之間更為密切頻繁的交流互動。21世紀將是文化更加多元,宗教更加興盛的世紀。如果說20世紀的人類是「技術理性」當道的時代,那麼「物極必反」,21世紀的人類將更重視精神文明或精神價值。我們的地球資源有限,禁不起人類過度的開發,與無止盡的浪費。因此,此時此刻,吾人更應反思人類古老的傳統智慧,所留給後人的「精神價值」。

我們需要平等的精神,共享地球的資源,經濟的發展也應由人類均沾,避免一國所獨佔獨享。同時,各國的文化與宗教,具有深厚的民族傳統與感情,均應加以尊重與同情的理解,祇能順乎自然加以融合創造,不能以武力予以征服。

重新詮釋人與自然之間的關係

這就需要一種新的哲學、新的世界觀,重新詮釋人與自然、人與物、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以指引我們處理「有限資源」和「文化衝突」的問題。

作為一位長期從事文化交流工作者,我願就西方文明當前的成就與困境,參照中華文化以儒家思想為主流的精華,提出淺見,以供下一世紀文化交流工作者的參考。

一、儒家重視內在價值或內在報酬(Intrinsic Rewards)的激勵。

儒家思想強調「過程」的本身即有實質價值,也是一種超越「技術理性」或「工具理性」的思維哲學,而有助於專業精神的培養。孔孟荀三家一再提醒我們,在學習中或工作中,必須體驗其內在價值,不要本末倒置,為了一個慾望目標的追求,把眼前的工作,化為手段方式,而失去其實質的意義或價值。

孔子認為「學習」是一種具有內在價值的意義,本身就有樂趣,不是為了得到文憑而學習,所以說「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交朋友亦應「友其德」,而非作為一種工具價值而交友,如此才會「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學習或工作在求知識的增長與自我的修養,不是為了欺世盜名而學習或工作,如此才會做到「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一個愈有成就的人,往往也愈為寂寞,但所謂有道的君子,他是耐得住寂寞的,不必挖空心思,去打知名度,其精神也因而飽滿充實。我覺得儒家這一觀點,對於廿世紀過度重視「工具理性」的人類,具有深刻的啟示價值。

二、儒家重視全人的倫理價值優先於角色關係的功能價值。

孔孟荀三家思想重視「全人」(The Whole Person)的觀念,其相對的概念,即莊子所謂的「一曲之士」(One-Dimensional Person)。廿世紀的人類,由於分工細密,人往往忘記了他原是一個完整的人,而非僅靠一技之長謀生而已。許多一曲之士的專技人員,也以其專業知識來詮釋複雜的世界與人生的意義,往往造成了偏見,並扭曲了真實的世界。儒家思想強調「君子不器」(《為政篇》),孔子也說:「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衛靈公篇》)儒家並不反對「專業知識」的學習,但認為先要體會人是一完完整整的全人,必須智仁勇三方面維持均衡。如果光是具有高深專業知識,而不能在仁心和勇氣上涵養均衡,則這種專家很可能會以其專業知識帶給人類社會許許多多的不幸,這在20世紀的人類,早已發生許多的流弊,可以進一步印證,儒家思想之哲學智慧,的確有助於當代人類的精神修養。

三、憂患意識的強調與修養。

儒家哲學對當代人類精神修養另一個貢獻即強調憂患意識。這與西方當代所流行的「危機管理」略有不同。憂患意識是「居安思危」,危機尚未來臨時必須努力道德功夫,以防範其來臨。有一則「煮蛙的故事」可以說明。青蛙放在熱水裡,它會立即跳出,因為它有危機意識,能因應「突變」事故。但你若把它放在涼水裡加溫,它會被煮死而無因應「漸變」的能力,換言之,青蛙毫無憂患意識可言。人之所以可貴即在於見因知果,防微杜漸的憂患意識,這就需要經常修身養性,以思患預防,這一文化精神或可解釋亞洲四小龍,勤勞刻苦上進的精神,終於促成了經濟繁榮進步,也可以解釋在美國的亞裔青年學業表現優異的根本原因。

儒家的憂患意識可以孔子的一段話來表達。他說:「君子有三思而不可不思也:少而不學、長無能也;老而不教,死無思也;有而不施,窮無與也。是故君子少思長,則學;老思死,則教;有思窮,則施。」(《荀子》,《法則篇》)這種精神可以提醒當代的人類,對於地球資源的有限,生態環境的維護,人與人之間的矛盾戰爭,都要預作防患反思,以免後患無窮。

道並行而不相悖

四、儒家思想是一種非線性(Non-linear)的因果關係思維模式。

所謂非線性的因果關係,即難以用直線的、理性的,或數量分析來釐清其關係脈絡。長期以來,西方人習慣於直線性的因果分析,以為做一好事,繼續做下去,必然也有好結果,例如經濟發展,改善物質生活,這是好事,但儒家思想則認為,即使是好事,做過了頭,也將變為壞事,經濟發展過度了,破壞生態環境,即成為壞事。所謂「否極泰來、剝極必復」都是代表儒家非線性或曲線思考的模式,這種不求過度發展,注意生態平衡的思想,都是儒家有名的中庸之道。

女士們!先生們!中國的儒家文明,其根本精神在於「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她具有宗教精神的作用,但又不是宗教,而是具有「廣大和諧」的精神價值。

儒家對大自然採取美感欣賞的態度,以求人與自然的和諧,再將這種和諧精神轉移到人與社會、人與人、人與物之間的和諧均衡,此即中國文明的多元論,而有助於融合創造人類的新文明,對於西方文明中經常出現的衝突對立精神,或有另一番的啟發作用,值得從事中西文化交流工作者,互相借鑒,截長補短,以促進21世紀人類文明的和諧與繁榮。謝謝各位的聽講,並請多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