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反服貿的反服貿運動

試論3-18學運的性質及其可能的啟示

向前 伍逸豪
(台灣社會科學研究會)


一、運動的基調與變奏

從3-18學生攻佔立法院、3-23攻佔行政院並遭警方強勢驅離,再到3-30走上凱道,這場「反服貿運動」伴隨著事態的變化而捲入許多群眾。當然,也有許多群眾並未捲入這場運動,或者選擇從運動中離開。

運動在3-18到3-23之間,是群眾數量與運動能量急遽暴增的階段。然而,也恰恰在這個階段,以林飛帆、陳為廷為代表的運動指導部,以及許多直接或間接參與的民眾,都對反服貿問題各自做出了不同的理解與詮釋、不同的認知與想像,乃至不同的選擇與立場。

因此,我們應當承認所有群眾都有自己參與這場運動的理由。3-18事件之後,知名且政治色彩極右的閃靈樂團主唱Freddy用「相信直覺吧,不懂服貿又怎樣!」這樣的口號,在社交網站Facebook進行反服貿動員。如果反服貿者對於服貿本身沒有什麼深刻的理解,也不能否定群眾為此得到動員的各種契機。

固然我們可以簡單地說,從不同方面、不同角度、不同理由對這場運動寫下一個屬於參與者自己的瀟灑的「註腳」,這也是這場運動能夠催發出如此大的動能的原因之一。但是我們還須進一步追問,到底是怎樣的因緣際會,讓意見紛雜的群眾糾合在一起,從而讓所有群眾拋棄彼此的歧異,並共同樹立起「反對兩岸服貿,守護台灣民主」這面鮮明的大旗。

事實上,這場始自3-18的學生抗議運動,訴求幾經變化。第一天衝進立法院議場之後,學生們所拉起的布條是「七成五台灣人民要求逐條審查」;接著轉為要求「退回服貿,捍衛民主」;再來轉為「先立法,再審查」,將「台灣守護民主平台」與「反黑箱服貿民主陣線」等提出的《兩岸協定締結條例草案》通過立法做為運動首要的目標。3-23學生攻佔行政院之後,運動的訴求再加上「譴責國家暴力」。

在訴求與動員氛圍不斷轉化的情況之下,以林飛帆、陳為廷為代表的運動指導部,將運動訴求緊扣在突出「台灣」與「中國」之間的對立,並淹沒了所有直接或間接參與運動者的個別主張。在這場高舉「反服貿」大旗的抗議運動之中,服貿本身恰恰是遭到隱沒的問題。

或者還可以這樣說:在運動從3-18走向3-30的歷程中,各種反服貿的理由不但沒有通過這場運動而各自得到深化,運動的基調反而伴隨著運動的發展而愈發顯著。這個基調就是排他主義,一方面以大陸為敵對的對象,另一方面則基於對大陸的敵視,而在台灣社會內部劃出不屬於「我」方的「敵」人。在這種狀況下,無論是「反黑箱」、「反自由貿易」,還是「反服貿」,許許多多的反服貿理由都伴隨著這種排他主義基調的暴露,而在事實上成為這場運動的變奏。但我們還是必須將這場運動的指導部與群眾區分開來。這場運動的基調並不取決於直接或間接參與的群眾,而取決於領導這場運動的指導部。

排他主義宛如一種普照的光,將其他一切色彩淹沒其中。

二、「反服貿運動」 排他主義在運作

在反服貿運動中,作為主要領導人的林飛帆並未隱藏他以及運動指導部的思想基調。3-18之後,林飛帆正是以這樣的語言鼓動集體性「恐慌」:「一旦服貿、貨貿通過,我們要面對的可能就是中國來的公安」。

3-23傍晚群眾衝擊行政院前夕,林飛帆用相同的「恐慌」語調向現場群眾公開喊話:「各位!你認為我想當中國人嗎?……我們都不想。」當這般煽動性的公開喊話出現在抗議現場,不但沒有遭到任何參與者的反彈,還獲得熱烈的掌聲,運動指導部給運動規制的基調便非常清楚了。

除此之外,台獨運動者前往議場聲援學生的舉動,也能從側面體現運動指導部到底依據怎樣的意識型態而運作著。首先是資深台獨運動者史明3月27日親自前往立法院議場同學生會面,獻唱《台灣獨立軍進行曲》、高喊「台灣人萬歲」,全場學生投以熱情地鼓掌。其次則是少數台獨派政治犯同往議場慰問學生。--後者尤其特別值得注意。後者在此時此刻所做的「慰問」,實際上是向絕大多數都主張民族再統一的50年代白色恐怖政治犯的一種示威,同時也是對於50年代白色恐怖史的「強暴」和「收割」。

當運動指導部用排他主義的基調統率一切問題,服貿實際上就在所有問題重置的過程中隱沒了。即便運動嘴巴上喊「撤回服貿」,重點也不再是論證服貿如何絕對惡,而是要用一套「兩岸協議監督機制」來框住包括服貿等兩岸之間的協商。就此而言,我們也可以說,這場反服貿運動正式演化成一場「不反服貿的反服貿運動」。

當運動指導部在排他主義的基調上,將對岸的大陸「總體化」為敵人的時候,此岸的台灣也被他們「總體化」了。但我們也可以說,恰恰是因為這場「不反服貿的反服貿運動」在前述基調上排除了從其他角度介入服貿議題的可能性,從而也把不願按著運動指導部的基調談論服貿的台灣人排斥出去,甚至被迫噤聲。

三、主流政黨與這場學運之間的關係

通過野草莓運動以來連續不斷的操兵演練,這次的反服貿運動正式拉出了一條臻於成熟的新戰線。這條戰線上,不只有此次運動的學生指導部,還有站在他們背後的學界中生代。也可以說,這場運動是兩蔣時代「反共」「獨台」政策昇華為李扁時代「去中國化」「台獨」的政治結構之後,終於結晶而成的產物。如果這次的運動有什麼不同於民進黨或傳統台獨派路線的地方,或許正在於「親美反共反華」的排他主義心態已然完全內化於台灣青年世代,因此有相當的自主性。一定程度上,這樣的自主性甚至在這次反服貿運動中綁架了民進黨,至少是相互利用。

從民進黨在抗爭現場散發的服貿條文民進黨版修訂草案來看,民進黨並沒有徹底反對服貿的想法。相較之下,運動指導部的態度顯得曖昧。一方面,如前所述,指導部不斷改變他們對於服貿的公開訴求,多多少少有同民進黨暗通款曲的嫌疑。另一方面,學生持續佔領立法院乃至突然攻佔行政院的一系列事態,又在事實上制約了民進黨。此外,雖然3-23事件對於運動指導部本身具有加分效果,贏得了民眾的同情,甚至暫使運動不致草草收場。但由於運動指導部對3-23事件採取切割的態度,這也導致部分3-23事件參與者趁此機會形成另一股反對運動指導部的勢力。這股勢力的集結或增長,當然也能體現某種運動自主性。但如果這股勢力的增長只能取決於運動是否長期化,或只能取決於運動內部是否暴露出越多內在矛盾,這樣的勢力,恐怕也難以為這場運動開闢新局。而這兩股勢力的分殊,也突顯了運動主事者之間對於是否與民進黨合作、合作的程度等問題的落差。

雖然此次學運體現了相當的自主性,卻終究未能超脫藍綠格局。固然我們無從知道運動指導部與民進黨之間的確切關係,我們卻能通過學生的行動而看出些許端倪。以林飛帆在3月22日號召全台灣民眾包圍各地國民黨黨部為例,無論這場運動有多麼充分的自主性,這種只針對國民黨而忽略民進黨的號召,無異只是把運動自身矮化為民進黨的別動隊。

四、「兩岸協議監督機制」與白色恐怖

兩岸分斷是中國內戰與國際冷戰「雙戰」結構造成的歷史遺留問題。運動的指導部把運動目標設定在立法通過所謂「民間版」的《兩岸協定締結條例》,但這個草案的真正意圖是什麼?實際上,就是挑戰《兩岸人民關係條例》,從根本上衝撞歷史所造成、而且兩岸政府的法理體系都承認的分斷國家狀態,並阻止分斷國家狀態在一中架構之下獲得解決。

民間版條文顯示,現在運動指導部所力推民間版條文絕不只是針對服貿而來。「反服貿」不過只是包裝,因為民間版條文也已經把兩岸之間未來的政治安排包括在內,其醉翁之意是反對《兩岸和平協議》。

更重要的是,為了阻礙兩岸可能的任何政治安排,民間版也藉此寫入了白色恐怖條款。將這部民間版條例視為一部准國安法並不為過!

經過長年的反蔣反國民黨鬥爭,台灣人民終於初步掙脫白色恐怖的陰霾。但誰能想到,就在這次運動中,懷抱著強烈排他主義的部分學者及運動指導部,為了消滅島內與他們不同政見的力量、為了阻止兩岸和平發展,竟假托「反服貿」之名,公然以法律形式召喚白色恐怖的幽靈。若是這部民間版《兩岸協定締結條例》最終得以通過,那麼只要由能夠操弄這則條例的當權者指定,就可以被視為「相關人員」。而且其刑責起跳,可是「以外患罪論處」的7年以上有期徒刑!

五、學潮因排他主義而失去什麼?

雖然我們必須將運動指導部同直接或間接參與的群眾區分開來,從而將指導部的主要訴求同其他各種反服貿的理由區分開來,我們還是必須探問運動的指導部與運動中的多數群眾(特別是青年群眾)是否共享著相同的思想前提。如果指導部愈發公開宣示「親美反共反華」的態度,而多數參與群眾寧願持續默認指導部的代表性。那末,排他主義就不可能得到克服--無論是指導部或多數群眾。

比方,雖然許多參與運動的群眾願意澄清自身並不「反中」,這場運動還是充斥著濃濃的排他主義,一股無人譴責的排外種族主義氛圍無聲瀰散。3月20日,成功大學「零貳社」,發動台南市240名青年北上聲援反服貿運動。其中,有兩位大學生自製手舉看板,上面寫著:「支那賤畜,外來種滾」。這則寫在外省人馬英九相片上的口號,指的不是對岸的大陸,甚至也不是馬英九,而是排他主義者在島內劃定出來的真正的「賤民」或「非台灣人」(比方:統派、外省人、陸生、陸配等等)。

如果這場運動體現的是台灣人民當家作主的決心,為什麼這樣的運動竟有十萬人連署向美國白宮請願?為什麼有台灣網友在網路發起集資,購買美國報紙版面刊登反服貿廣告?如果這是一場具有「左傾」潛力的運動,為什麼這樣的運動竟會得到極右的美國茶黨(Tea Party Patriots)的支持?

如果我們不願眼見納粹黨在台灣崛起,我們就必須堅決反對在這場運動中出現的排他主義,並同時和其他領域中的排他主義(比方針對移住勞工、外配、性少數者而來的歧視)進行頑強的鬥爭!

進而言之,即便截至目前為止的一切事態都顯示了統獨矛盾對於台灣社會各種矛盾的支配性,這樣的支配卻仍然採取了曲折、隱晦的姿態。比方,明明野草莓運動、反媒體壟斷運動的基調也是排他主義的反共反華意識型態,卻要用反對集會遊行惡法、反對旺中集團為這樣的基調打掩護。如果台灣人民還要繼續把不是統獨問題的問題當成統獨問題,並把真正的統獨問題當成別的問題來處理,這種言不由衷的心態勢必導致台灣的政治與社會運動無以克服「去政治化」的危險。非但無法幫助普遍滿足於「維持現狀」的台灣人民直面一切歷史的變局和機遇,最終也無法面對台灣人民自己。

伴隨著運動的發展,「相信直覺吧,不懂服貿又怎樣!」這樣的口號就算還能描述運動初期那樣的思想狀況,恐怕也動員不起現在的群眾。--只要我們相信群眾能夠自己教育自己的話。但當我們回想起非理性主義在德國通向納粹上台的歷史,仍不得不從這樣的口號中感受到強大的寒意。正如匈牙利馬克思主義哲學家盧卡奇所言:「貶抑知性和理性,無批判地推崇直覺,貴族式的認識論,拒絕社會歷史的進步,製造神話等等,都是我們幾乎在每個非理性主義者那理會遇到的動力。」「這種非理性主義能夠把對資本主義社會的不滿,從反對這社會的任何真正鬥爭那裡慷慨激昂地引向邪路。」「非理性主義的每一哲學活動中,實際上都含有法西斯主義的、進攻的反動思想的可能性。」

六、小 結

兩岸從1949年到1980年代之間,就進入了世界上少有的經濟、政治全面隔絕的狀態。比起兩岸曾經統一的歷史,1949年後的兩岸分斷更是任何人在思考服貿所代表的兩岸經貿交流問題時,不可忘卻的重要歷史前提。相較於兩岸在日本殖民台灣期間仍然存在經濟交流的狀況,海峽分斷下的兩岸竟然直到1980年代才通過開放台資進入大陸而實現公開交流,並在近十年才實現三通。

但是,由於兩岸都加入了WTO,因此也都不可能允許兩岸分斷所造成的不對等貿易長時間繼續下去。否則,在客觀選項並不多、而左翼的進步力量很不成熟的條件下,除了全體台灣人民應當直面思考兩岸之間的經貿交流問題,左翼自身還應當進一步思考服貿是不是自由貿易的問題,思考自由貿易是否無論如何都一定要反對的問題,思考經濟整合為何不能帶來認同整合的問題,以及我們該如何同時面對RCEP、TPP所代表的區域經濟整合問題。

面對曾經急遽蓄積群眾能量的反服貿運動,我們能否期待參與其中的群眾乃至其指導部也站出來反對TIFA乃至其後的TPP?如果不行,我們就必須思考,如何通過打破這次運動中的排他主義,讓願意直面兩岸經貿交流乃至全球自由貿易問題的群眾團結起來,進而促使全台灣的勤勞大眾為了真正進步的方向而鬥爭。這才是真正的「同胞須團結、團結真有力!」倘要尋求3-18以降事態對於將來的意義,意義就在此罷!

(作者按:本文為精簡版,全文與註釋請見《批判與再造》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