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式民主在走向滅絕嗎？

牛津大學退休教授斯坦‧林根（Stein Ringen）在民主的議題上頗有著述，他在2013年發佈了新書《魔鬼之國：民主領導與服從問題》。而面對美國政府因為預算黨爭停擺，英國政府表現拙劣，林根意識到政府治理體系效率低下與崩壞、搞不好發展，可能會讓民主制度被歷史湮滅。3月29日，林根在《華盛頓郵報》上發表了他的文章《美式民主正在走向滅絕嗎》。

觀察者網翻譯全文如下：

在政府失效的表象背後，我們應思考，是否民主本身也正在腐壞？

兩千多年前，古希臘人史無前例地發明出一種讓市民自我統治的政府形式。這種原始的憲政在雅典產生了奇跡般的效果：城邦的財富和規模不斷擴張；成功抵禦了波斯的進犯；成為當時西方世界認知範圍內的頭號強國；並給後世留下了光照千古的建築、哲學、藝術遺產。然而，一旦特權、腐敗和劣政的種子生根發芽，僅僅250年後，古典民主便在雅典「禮崩樂壞」了。

兩千年後，民主制度——確切來說是代議制民主——在美國憲法中迎來了重生。在美式民主制度下，政府必須獲得大眾普遍的同意方具備合法性，這樣的設計閃爍著天才的智慧。逐漸，美利堅合眾國在經濟、文化、軍事等各方面都成為了全世界首屈一指的大國、強國。在歐洲，民主制度取代了威權的君主制度；驅逐了法西斯主義和共產主義獨裁政權。最近數十年，民主制度在全世界廣為傳播，使專制政府成為了全球政治體制中的少數派。

如果將美式民主看作民主制度的第二次大實驗的話，它已經持續了將近250年，取得的成就不亞於古希臘的首次嘗試。然而，雅典最終衰亡的經驗告訴我們，成敗無常。民主制度是一種必須受到精心呵護的政治制度，「無心插柳柳成蔭」在這裡絕不適用。民主制度的締造者與踐行者們必須付出長期的決心與恆心，否則它最終仍是一觸即潰的沙上樓閣。英美兩國本應是民主的中堅力量，然而由於缺少領導和培育，民主制度正在這裡走向崩壞。一旦全球民主的燈塔在英美熄滅，就不要指望民主的火種還能在其他國家得以留存。

政府僅僅做到程序民主是不夠的；如果交不出令人滿意的政績答卷，它們便將被歷史湮沒。以英國為例，政府的功效越來越低下。在憲法學者安東尼‧金眼中，英國用了還不到30年時間，便從「有序」滑向了「混亂」。英國在新工黨治下的十年中，反覆驗證了這一命題。1997年新工黨政府上台伊始，本欲扭轉撒切爾主義帶來的不平等現象。當時，議會給予了新工黨任何民主政府都夢寐以求的鼎力支持，英國經濟在上個十年中打下了良好的基礎，但看似勝券在握的政府，最終仍然輸給了英國低劣的治理體系。新工黨政府沒有兌現任何承諾，留下了一個較保守黨治下更不平等的英國社會。

之後一屆政府，一個中間偏右的執政聯盟，已經證明了自己同樣無能。它本應修復經濟危機給英國造成的損害，卻不但對造成危機的根源——壟斷性金融服務業——無所作為，反而為保護富人的利益，在緊縮政策的外衣下勒緊窮人的褲腰帶。英國兩屆政府失敗的原因並非主觀上玩忽職守，而是他們都無法用政治力量撼動龐大的經濟既得利益集團。

與此同時，美國民主制度中存在的痼疾，使美國的政治健康狀況比看上去更加虛弱。三權分立制度的設計初衷是通過政府權力間彼此制衡，最終更好的為公眾服務。但今天，權力互相牽制形成了僵局，整個國家得不到亟需的良好治理。任何一個旁觀者都會輕易而驚愕地發現，美國的「社會不平等」與「政府不作為」是那樣的密不可分。原本賦予憲政體系的權力被諸如政治行動委員會、智囊團、媒體、遊說團體等組織搾取、篡奪。

在當今這個政治無比昂貴的時代，候選人與贊助者間存在依靠關係，沒有後者真金白銀的贊助，前者就不可能在無窮無盡的選戰中殺出一條血路。一旦金錢逾越出市場的邊界，進入本不應參與的政治領域，誰控制了金錢，誰就能夠決定最終上台的哪名候選人。成功上台的政客又利用手中的權力回饋自己的贊助者。富人們既是選民又是政客的施主，他們手中有兩套工具操縱政治；而普通百姓手中，僅有一張在政治通脹中不斷貶值的選票。外界存在一種誤會，認為是政客追逐銅臭；其實在美國，是金主追逐候選人。

在古希臘，當富人成為巨富，並拒絕遵守規則、破壞政府體制時，雅典民主崩潰的喪鐘也就敲響了。今日之英美，也已到了岌岌可危的臨界點。

近一個世紀前，資本主義民主曾經面臨與今日類似的巨大危機，美國最高法院大法官路易斯‧布蘭代斯曾警告道：「我們要麼選擇民主，要麼任憑財富集中在少數人手中，但這兩點是無法共存的。」民主制度之所以挺過了上世紀的大蕭條，原因有二：單單是社會不平等，還不足以毀滅民主制度，不平等加上金錢的越界，才對民主構成致命威脅；此外，當時的民主制度尚具有從危機中學習的能力——羅斯福的新政通過1933年的銀行法，降低了經濟自由放任的程度，並建立了社會保障體系，向危機中的平民百姓提供救助。

雅典留給後世的教訓是：成功讓人自滿。人們——尤其是那些享有特權的人們——在成功後往往忽視民主，不再關心國計民生。如今，距離經濟危機爆發已過去了6年，種種跡象顯示，英美等民主楷模國家內部的特權人群失去了關心民生的能力；民主制度也失去了學習能力。英美政府始終未能將這場危機的始作俑者——失控的金融服務業納入管控體系。不平等現象已經從經濟領域蔓延到政治領域，而民主政府卻全然沒有權力和能力去應對。布蘭代斯可謂一語成讖。

（轉載自觀察者網 http://www.guancha.cn/Stein-Ringen/20140404_219515.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