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贊同我的政策為什麼要選我?

法國總統對美歐選舉式民主的大哉問

程珊
(旅法資深媒體人)


4月14日法國憲政委員會通過退休新制法案,幾個小時後,法國政府公報立刻頒布這項法案,左派國會議員兩度連署6月提案要求憲政委員會准許以公民投票決定法案,均被駁回。法國國民議會由海外屬地和獨立參選人組成的黨團LIOT將於6月8日提案要求廢止退休改革新法,工會方面除了五一勞動節發動全國大規模的示威遊行外,仍將持續展開抵抗行動。

230萬人上街

將法國的「五一勞動節」類比到台灣的「大甲媽祖出巡」,的確是不倫不類,大概沒有人如此聯想過。儘管類比不倫,5月1日這一天發生在法國各個城市的街頭遊行,群眾不約而同,自發性的走上街頭,跟著隊伍前進,其人潮擁擠熱烈程度,不會低於媽祖鑾轎所到之處。而為了避免衝撞治安單位早在各個街口部署的警力,這一點無論在台灣的彰化或巴黎、里昂,警政單位的關注是一致的,那就是不要讓歡樂大遊行變成如鹽水蜂炮中的陣頭四處飛奔般的,汽油彈滿天飛,濃煙灰霧四起。

今年法國的五一大遊行恰恰就展現了某種程度的信眾遊行氛圍,5月1日氣溫陡降,陰雨綿綿,雖然天公不做美,但還是有超過兩百萬人不畏風雨,帶著宗教的情操上街頭捍衛信念,一百多年前的勞動階級所捍衛的信念到了今天還剩下甚麼呢?要不,換個問法,還能怎麼樣呢?今年五一的約會是一種「全民有約」的概念,那是4月18日法國憲政委員會通過馬克宏政府的退休改革法案後,工會團體所發出的信號彈,要展現歷史性的一刻。

一語道破法國選舉現象

而今,階級意識也歷經了滄海桑田,工人與資本家已不再是對立的主體了,在街頭對立的是鎮暴警察和遊行群眾,更確切地說,是穿著黑衣或黑帽T的黑群(black blocs)成為抗爭時與警方衝撞的主體,根據法國警方估計,混在巴黎遊行隊伍裡的黑群人數大約兩千名,他們來自歐洲鄰近國家,不乏義大利和德國的年輕人,觀察近幾年黑群這個激進群體在法國的行動,其暴力程度不會輸給在彰化民生橋兩端摩拳擦掌搶媽祖鑾轎的宮廟陣頭甚至黑幫隊伍。

今年的汽油彈特別多,巴黎、里昂、南特街頭一片火海,據法國內政部的統計,全國有406名警察受傷,其中巴黎市就有259名執法人員被汽油彈燃傷或被各種銳器擊傷,其中有數名警察傷勢嚴重,警方逮捕了五百多人,歐洲國家中,法國的警察向以勇猛著稱,他們在對付抗議群眾時所使用的電擊器具常常造成極大傷害,自從黃背心運動以來,因執法過度傷及無辜而吃上官司的警察並不少見。今年警方動用了多架無人機蒐集向警察施暴的人,參與者則有備而來,他們帶把黑雨傘擋住了無人機的鏡頭,雖然內政部很滿意這項先進科技的監視功能,不過遊行的民眾和媒體則抗議無人機損害人民的行動自由和隱私權,因此不多時,警方便將無人機撤走,對這種高科技的監視設備,法國人的容忍度幾近於零。

面對社會大眾數個月來的抗議,為了「修復關係」(總統辦公室用語),法國總統馬克宏特別在4月17日以電視演說敬告全國民眾他的改革心聲。馬克宏在15分鐘的演說中再三強調改革勢在必行,態勢很清楚,法國總統並不是向全國民眾表達因為退休新制引起社會不安和不滿的歉意,他告知國人無論你喜不喜歡、贊不贊成他的政策,他要責成各部會在100天內落實,啟動執行退休新制。馬克宏將「百日維新」的責任給了總理,同時暗示著如果在百日之內無法達成使命的話,不排除內閣改組,總理下台的可能性。

馬克宏表明他深知數個月來街頭抗議聲四起,也明白國人不見得全盤接受他的改革政策。然而面對眾多的質疑,法國總統不僅堅定的表達了他的改革意志,還反問電視機前面的全國觀眾:「如果你們不贊同我的政策,那又為什麼要選我當總統呢?」這句話擊中要害,平心而論,你不能說他這是「得了便宜還賣乖」,馬克宏一語道破了法國政治生態的現象與窘境,更指出了民主選舉的弔詭之處。

法國極右政黨崛起

回顧自2017年起馬克宏兩度當選總統的脈絡,我們可以清楚看到只要極右派的候選人進入第二輪選舉,法國選民(特別是傳統左派選民)他們的內心極度掙扎,儘管百般厭惡右派,但是為了不讓極右派候選人當選,不得已只有含淚投票、含恨投票,以至於極右派的對手最後都能獲得極高支持率。馬克宏兩度參選都得助於中間與左派選民才能高票當選,然而他並不是與極右派對決的候選人中獲利最大的。2002年總統大選第一輪投票時,由於左派各黨都推出自己的候選人,共有六人角逐,結果社會黨的候選人以些微之差敗給了民族陣線(FN)的尚-馬里勒朋(Jean-Marie Le Pen),這是極右派首度進入第二輪,左派的選民受到極大驚嚇,在第二輪投票時爭相把選票投給了席哈克,結果席哈克獲得了法國選舉史上最高得票率82%,這樣的高得票率在實行政黨政治的國家非常罕見。

馬克宏當然明白他是靠著法國傳統左右黨派式微才能撿到便宜,但他反問選民「如果不贊同為什麼要選我?」反過來說就是「如果不贊同就不該選我」。的確,選民應該為自己所投下的選票負責,如果因為履行民主制度裡的公民責任就非去投票不可,或是為了滿足當家作主,「做總統的頭家」的權利,而投給不符自己的理念或期待的候選人,那麼,選民得為自己的決定負責。從今年1月至今,在十幾波的罷工和抗爭遊行裡,已有不少人說:「管他的,下次投給馬琳勒朋(Marine Le Pen)算了。」

話說回來,多數法國人為什麼對被歸類為極右派的全民團結黨(RN,前身為國民陣線)感到擔心害怕呢?極右派是否被妖魔化了呢?既令人害怕又為什麼能不斷擴展強壯,國會席次越來越多呢?我們必須從有可能在2027年總統大選獲勝的瑪琳勒朋之父尚-馬里勒朋,他於1972年創立了民族陣線,以小市民的代言人自居,倡議天主教傳統,起初支持者並不多,且非常低調,甚至不太公開他們是極右派的支持者。但隨著法國的產業外移,失業人口遽增,極右派政黨高舉法國優先,反對移民湧入,反對法國挹注經費給歐盟,甚至反對加入歐元區,總之,當經濟越來越不景氣,極右派就越來越受歡迎,民族陣線在農業城鎮的支持度顯著上升,直到2002年其候選人進入總統大選的第二輪,這位老牌極右派經常語不驚人死不休,例如他曾經公開說:「納粹集中營的瓦斯室不過是歷史的枝節」,雖然老勒鵬後來吃了官司,但他的反猶心態公諸於世。

老勒彭後來將黨主席的棒子交給了他的律師女兒瑪琳,雖然都是同樣的政治光譜,瑪琳的演講口條和群眾魅力顯然勝過老爸,不出幾年,瑪琳勒彭就站穩了極右派舵手地位,甚至將他的父親驅逐出黨,再將黨名改為「全民團結」(Rassemble National),瑪琳勒彭勤走基層,極為親民,她高喊治安第一,嚴懲不法,是最有人氣的「警察之友」,瑪琳勒鵬現為國民議會議員,她率領的政黨在國民議會囊括了87席,而傳統右派僅59席,馬克宏的政黨有162席,她從2017年起兩次總統大選進入二輪決賽,從零和理論分析的話,不難發現極右派的選票一大部分來自原來的左派選民,特別是工人階級和農村選民。有一種說法是,與土地連結太深的結果就是「在地愛鄉」,恐怕不僅在法國,農村生活固定,無法適應變動,對於外來者總帶著質疑或不安,從而形塑了仇外心態,種族歧視和法西斯遍地開花。關於極右派的保守反動,如果換種思考方向,反而會認為這種政治思維會帶給安分守己的人民安全感,部分解釋了極右派受歡迎的根據。

菁英與庶民的對立

事實上,對於反對退休年齡延長到64歲的多數法國人來說,國民議會、參議院、憲政委員會、內閣部會……,這些制定法案、通過法案和執行法案的人都屬於所謂的菁英階層,他們這等人無論左右派都領著可觀的薪資和津貼,還有著可觀的退職金,根據《世界報》的資料,目前國民議會議員離職後每個月可領7,000多歐元,但那些反對退休新制的人所爭取的不過是每個月相差幾百歐元的退休金。法國媒體近日披露馬克宏的妻子碧姬馬克宏有一個價值52,000歐元的愛瑪仕柏金包。媒體問到馬太太是退休高中老師,她每個月退休金3,000多歐元,怎麼買得起名牌包呢?

人們對政治菁英的反感可從法國社會黨的興衰看出端倪。1981年密特朗當選總統以來的數十年間,法國社會黨迎來了新自由主義,培育出川流政商的「魚子醬左派」,離人民越來越遠,社會黨自2017年敗陣以來越來越弱,去年總統大選其候選人伊達戈 (Anne Hidalgo)僅獲1.74%得票率,是社會黨創黨以來最低的得票率,成了微小黨,在可預見的未來,社會黨恐怕很難再贏得人民的信任。

從2019年的黃背心運動到如今的反退休新制,法國正興起一個新的階級對立,菁英與庶民,由社會地位與經濟所得劃分階級,政治體制更突顯了菁英與庶民的對立與不平等,人們歷經千辛萬苦爭得頭破血流而來到的民主時代,如今已面臨嚴厲挑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