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諾與《紅星照耀中國》(四)
斯諾與《紅星照耀中國》(四)
斯諾進入陝北蘇區在安塞見過周恩來這個蘇維埃巨頭後,周除了給他一個92天的採訪旅程草案外,建議他儘早離開安塞前往保安去見中共最大蘇維埃巨頭毛澤東。周還說由安塞到保安要三天路程,可與前往臨時紅都的交通隊同行,一路上也可有個照應,斯諾欣喜地應允,隨後周便發電報給保安中共中央,告訴他們斯諾即將前來保安。
斯諾在安塞只待了二個晚上,第三天一早便和大約40位青少年紅軍戰士組成的護送貨物運輸交通隊一同離開安塞,前往保安。斯諾說,這一隊人中只有他騎馬,另有李長林騎驢和姓胡的紅軍戰士騎騾陪伴他,一起與步行拉車運貨的交通隊同行。
斯諾一路上與李長林聊的最多,聊天中斯諾才知道李長林的身分,從李的口中也才知道賀龍是何許人也。騎著驢子的李長林這個時候年紀才30歲出頭,他告訴斯諾讀中學時他便加入國民黨,1925年國民黨給他一個政治任務,要他去說服「土匪頭子」賀龍參加國民革命,他花了三個星期達成任務。賀龍加入國民黨,在張發奎第四集團軍第二十路軍任軍長,為國民革命效力奮鬥,後來眼見唐生智、何健為鎮壓「打倒地主運動」,展開對農民大屠殺,加上1927年蔣介石「清黨」,促使賀龍脫離國民黨轉變成共產黨,隨後與朱德分別帶領武裝力量參加「八一南昌起義」。
李長林還對斯諾說,他也因蔣介石「清黨」而脫離國民黨加入中國共產黨,在鄧發領導下曾去香港組織工人大罷工,事敗後轉往江西參加「南昌暴動」,暴動失敗後便進入中共江西蘇維埃蘇區,可見在南昌與江西蘇區時李便認識周恩來並成為周的下屬,顯見這次斯諾由安塞到保安旅途上是周恩來蓄意安排,指派李長林與另一紅軍戰士一路陪護斯諾。
斯諾在路上與李長林聊天中從李身上發現一種「特殊的性格」,他說這種性格在他一路上與年輕的紅軍戰士談話接觸,乃至從鄉村小孩子口中談話所「發現」的一樣。這些交通隊年輕的紅軍戰士都不滿20歲,來自不同省分,出身貧苦農工家庭,都參加兩萬五千里長征來到陝北蘇區,他們告訴斯諾參加紅軍目的單純,一句話,「為解放窮人的革命而戰」。斯諾問他們加入紅軍的感想如何?「紅軍待我們真好,我們從未挨打。這裡人人平等。在白區裡,窮人是地主和國民黨的奴隸,這裡不是。這裡,大家為著幫窮人而奮鬥,為著拯救中國而奮鬥。」
斯諾最後一天在一個村莊小飯店中遇見一群平生第一次見到「洋鬼子」的農村孩子們,斯諾面帶微笑問一個只有十歲左右的小男孩:甚麼叫中國共產黨?「幫助紅軍打白色土匪和日本人的就叫中國共產黨。」還有呢?「幫助紅軍打地主和資本家!」又問甚麼叫資本家?另一個小孩說「自己不做工作,而使別人替他工作的人,就叫資本家。」看看這些農村小孩們的答話,就可以知道來自大江南北貧苦的青少年族群為何加入紅軍了。
因此,斯諾的「發現」如下:「雖然每一個人的生活中幾乎都遭遇過悲劇,但他們一點也不沮喪」,「他們在路上幾乎整天歌唱,是我初次所看見的真正快活的中國無產階級之一群」。難怪斯諾說這是「革命鬥志」與「個人苦痛」和「大我自由、勝利」奇異地結合在每一個共產黨人和紅軍戰士及蘇區當地人民的身上。斯諾的此一「發現」,其實就是列寧所說的「布爾雪維克氣質」。
周恩來的電報早已送達在保安的中共中央,「中華蘇維埃人民共和國」的外交部將斯諾視為上賓,特別為他預備好一個房間以示禮遇,接待人員並向斯諾表示「紅色中國」現在只有兩位外國僑民,一個是斯諾先生閣下。另一位是中國紅軍唯一外國顧問李德同志(德國人Otto Braun)。接著中共當局很快地安排斯諾會見正在保安的這位與國民黨軍隊曾經作戰十年,蔣介石懸賞25萬銀元取其首級,南京一再宣告「他已死了」的「中華蘇維埃人民共和國」主席毛澤東。
會見是認識,採訪是理解,是兩個階段、兩個層次問題。斯諾如此描述在保安初次見面與認識的中共最大蘇維埃巨頭毛澤東的外型:「他是一位瘦弱得如林肯般的人物,身材高出一般的中國人,背有些彎曲,披著一頭很長的濃厚的烏髮,睜著一雙巨大而敏銳的眼睛,還有高鼻樑和突出的顴骨。」我看過青年毛澤東瘦高英挺瀟灑的相片,保安的毛澤東經過兩萬五千里「長征」勞累之餘,44歲中年的毛澤東背有些彎曲完全可以理解。毛的頭髮向來烏黑濃密,至於到了陝北變得「很長」,和周恩來滿面「鬍鬚」是一個情況,身在保安卻每天忙於應付國民黨對其紅色蘇區施展的致命軍事威脅,根本無暇理髮修面。
斯諾在保安見到毛澤東後,有他自己的看法與觀察。他不同意用「救星」、「偉大領袖」稱呼毛,因為他從未碰到過蘇區民眾及中共黨人這樣稱呼毛澤東,反倒是聽到「毛主席」的稱呼此起彼落。「毛主席」的涵義,斯諾認為基本元素如下:毛澤東是一個極有趣味而又具有多樣性的人物。他有著中國農民質樸的率真性格,並且富有生動的幽默風趣。他說話坦率,生活簡樸,住在黃土窯洞內,除了一頂蚊帳、一條毛毯、兩套棉衣制服,簡單個人用品外,幾乎和紅軍戰士沒有兩樣。
此外,「元素」還綜合了如下的異樣特質和生活習性:鄉野的質樸、銳利的智慧及處事的機巧,外加愛吃辣椒和菸不離手。這種異樣特質是斯諾在保安親眼看到展現在毛澤東一人身上。斯諾如此描述:「一個非常機智的知識分子」,同時也是一個「一邊和年輕農民聊天,一邊熱切地做著手勢」,有時「光著頭在(保安)街上散步」,有時「毫不惹目地坐在群眾中間自得其樂」,有時「辣椒夾在饅頭裡」當一餐飯吃的人物他就是紅色蘇區中央主席毛澤東。
這種多樣性的人物,讓斯諾對毛澤東的人格特質有如下透視:「要是他能夠博得全中國優秀知識分子的敬仰,這並非完全因為他有特別的思想,而是因為他具有農民的個性。」何謂「農民的個性」?斯諾答案如下:「就我看來,他(毛)是一個誠懇、篤實而忠於言行的人。」此處筆者要補充一句話:中國以農立國,毛澤東的「農民個性」使他將共產主義革命運動與中國大地本土緊密地結合在一起,「以鄉村包圍城市」,最後取得天下。
除了這種特殊形象,毛澤東的「天賦機智」,斯諾認為集中表現如下:毛是「一個精研中國舊學的學者,一個無所不讀的讀者,一個哲學和歷史的深入研究者,一個雄辯的演說家,一個記憶力很強而又非常專心的人,一個傑出的作家,一個感情豐富的人物,一個不知疲倦富有精力的人,一個極有天才的軍事和政治的戰略家」。
斯諾對毛「無所不讀」的觀察完全正確。40年後毛澤東在北京接見尼克森和季辛吉的地點就在他中南海藏滿中國古典線裝書的書房裡。
毛確實無所不讀,小學時喜看《三國演義》、《水滸傳》、少年時便讀《史記》、《漢書》、《資治通鑑》及諸子百家著作,青年期更博覽西學,尤喜歷史與哲學。連斯諾在保安正與毛談中共黨史時突見有一客人送來幾本哲學新書,毛隨即要求斯諾「改期再談」,這幾本哲學新書是近代大哲斯賓諾莎、康德、黑格爾、盧梭乃至歌德的著作,可見毛的讀書範圍不限於馬克思派的哲學著作。
毛澤東年輕時就很有自由主義和人道主義思想,當然來自於他對西方近代哲學的喜好。與斯諾談話時的毛澤東已由理想主義轉向現實主義,斯諾說「馬克思主義雖然是他思想的核心,階級鬥爭對他,與其說是推進行動的一種衝動,還不如說是他的哲學體系中一種主要的構成」。從這裡可以看出毛澤東的革命行動與他信仰馬克思主義的革命理論是辯證地統一的。
斯諾說毛澤東是一個傑出作家也是事實。毛的中學同學蕭瑜回憶,他在班上作文課總是拿第二名,老師評語是「文章好,字體差」。讀湖南長沙第一師範學校時,毛便以鄭觀應《盛世危言》為範式寫出論近代中國之根本問題鴻文,而且特別喜歡梁啟超新民學說文體,為此曾被國文老師袁仲謙勸說回到唐宋八大家,毛以韓愈文體寫《商鞅徏木立信論》,至今擲地有聲。毛除了能文更能寫詩填詞,他那首《沁園春-雪》氣韻的高遠磅礡,盡展毛的未來鋒芒與風雲領航。
再說毛是「一個感情豐富的人物」也是事實。斯諾說有一兩次當毛講到已犧牲的同志或回憶自己少年時代不幸事件的時候,「我看見他的眼睛是潤濕的」。此處所謂「不幸事件」指的是毛少年時代湖南鬧飢荒有災民衝到衙門乞求糧食而被砍頭事。甚至有個紅色戰士親口告訴斯諾「毛主席把自己的短衫脫下給一位在前線受傷的弟兄」。這不是溫情主義,是毛面對受難受苦同志、農民,由心底油然而生的無產階級感情。
毛是「一個不知疲倦富有精力的人」,更是斯諾親見。斯諾說,「毛澤東每天做著十三、四個小時的工作,常常直到深夜二、三點鐘才休息」,這種「鐵一般的體質」,毛澤東告訴斯諾他少年時代曾在田間替其父親做過「艱苦農活」(按:挑糞、鋤地),讀初中時組織「斯巴達俱樂部」,雨雪天光著上身在操場跑步,假日挨餓到山中長途跋涉,寒冬跳入河中游泳,藉此鍛鍊身體,忍受最大艱難與困苦。
毛還對斯諾講,「曾經步行湖南全省,消磨一個夏天,挨戶替農家做工,以維生活,有時靠行乞取得一飽,有時幾天無以為食,只吃些豆子,喝些水。」
後來毛的同學蕭瑜寫《我和毛澤東行乞記》有同樣敘述。其實毛這樣的「行乞記」,不只在鍛鍊身體,也在磨練意志,而且還可一路「結交友誼」,對毛以後走「群眾路線」的助益連斯諾都說:「十年以後,他(毛)開始把湖南的數千農民組成了著名的『農民協會』,這到1927年國共分裂後,成了蘇維埃最初的基礎。」
因此,毛的「不知疲倦」與「富有精力」是他少年時期就鍛鍊出來的,而且這種身體強壯和精神意志與機智集中於毛澤東一人身上便形構出毛特殊的「天賦特質」,也難怪後來毛幾乎與紅軍弟兄一樣用「步行」完成兩萬五千里「長征」,這就是蔣介石不敵毛澤東的地方。
斯諾說「你會覺得在他(毛)內心中存在著運命的某種力量」。如今看來,斯諾說的毛所具有的「天賦機智」與「運命力量」就是將「舊中國」翻轉為「新中國」的政治潛能。毛的這種「天賦機智」及「運命力量」,如果再加上他的一種「綜合地呈現出了中國人民大眾特別是農民的迫切要求」的「不可思議的特質」,斯諾的總體對毛的觀察是:「假使這些要求以及那正在推動他們前進的運動是可以改造中國的動力,那麼,在這個深刻的歷史意義上,毛澤東也許將成為一個非常偉大的人物」。斯諾此處的深刻觀察讓他預測毛將會成為「非常偉大的人物」。今日觀之,確已化為現實,這就是斯諾說的毛的運命力量。
斯諾在保安會見中國蘇維埃最大巨頭毛澤東,從見面認識到觀察瞭解,簡單分析評述如上,作者佩服這位美國新聞記者對毛澤東的觀察深度與預測神力。
斯諾在保安抓緊對毛澤東的進一步追蹤,他列出了將近一百個問題要請毛作答,斯諾為此寫了兩萬字的《毛澤東訪問記》在歐美發表。他以一本小書取代一篇新聞報導,斯諾自己給的理由是:「毛澤東生平的歷史是整整一代(中國)人的一個豐富的橫斷面,是探索中國(共產主義)運動源泉的一種重要指針。」這是斯諾對毛澤東認識觀察以後進一步做系統理解和深入解析的知識工程,容筆者將另文寫出以饗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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