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人沒有比他在朝鮮戰場待更久的

台南人黃辛潘的故事

閻崑
(文史工作者)


從1950年12月下旬到1954年4月,黃辛潘在朝鮮戰場上待了三年零四個月,就我所知,還沒有哪個參加過抗美援朝的台灣人在那裡待的時間有他這麼長,就此而言,說他見證了抗美援朝的全過程,亦不為過。另外,90歲的時候,他撰寫出版了一部長達20多萬字的回憶錄,回顧了自己不平凡的一生,其中,有專章敘述參加抗美援朝的經歷,留下了兩萬多的文字,據我看來,他也是在大陸的台胞中寫抗美援朝最多的一位,這些資料都是非常珍貴的。

參加為解放台灣成立的「台訓班」

2014年6月,為老台胞口述歷史的徵集工作,我曾經兩次登門採訪過黃老先生,那年,他剛好90歲。黃老跟我說,黃辛潘是他在黃氏家譜中的名字,他後來改名黃幸,主要也是擔心給台灣家裡人惹麻煩。至於是從什麼時候改的,他沒有說,至少在赴朝參戰的時候還叫黃辛潘,有照片為證。

黃辛潘1924年出生在台南縣大內鄉大內村。台北帝國大學(就是現在的台大)機械系畢業,參加過二.二八起義。大學畢業考入上海閔行通用機械工廠。解放上海時期,參加過護廠活動。上海解放後參加了蔡嘯領導的台訓團。那時,中央已經計劃在1950年的7月解放台灣,為做準備,特別成立了台訓團。台訓團剛成立的時候只有一個班,不到10個人,黃幸是第一個報到的。關於親身經歷的抗美援朝這段經歷他是這樣說的——

我是在海南島得知朝鮮要打仗的消息的。1950年5月,海南島解放。為了擴大台訓團,需要到海南島去找台灣人。因為日據時代,一大批台灣人被日本人抓到海南島,有的做民伕,有的為海軍服務,有的當員警。組織上決定派一個工作組過去,甄選一些人帶回來。我和另外兩位台胞在李副團長帶領下執行這項任務。我們從海口到三亞,經過甄選,找了不到30個人,然後把他們集中在一起帶回來。在返程路上,我們看到一大批我軍的部隊開始往北運。屬於四野的43軍等幾個有朝鮮人的部隊開始整建制地往北走。路上碰到他們還高喊口號,要打美帝,我們要回老家了!那時候我只知道形勢會有變化,但是還認識不到形勢會變化那麼大。

總覺得戰火離得遠著呢

完成任務回到駐地,台訓團已經開始了反美教育,領導讓我當組長,管連隊的教育。我就找來報紙,給大家讀,無非是怎麼響應黨中央的號召,堅決跟美帝鬥。總覺得戰火離得遠著呢,沒想到會到自己頭上。美軍元山登陸,形勢發生了變化,志願軍正式入朝參戰。上級的命令來了,讓我和郭佛生(郭沫若的兒子)去朝鮮。台訓團的戰友為我送行,還照了一張紀念照,照片上寫著「歡送黃辛潘同志紀念」。隨後,我倆跟九兵團敵工部的葉幹事(台訓團一隊指導員)和另外一個,一行四個人,坐著無蓋的火車,經瀋陽一直到了丹東。在丹東郭佛生被擋住了沒去,只有我們三個人進了朝鮮。

到了朝鮮,我開始在九兵團敵工部工作,那時為了戰爭的需要,從全國各地找了一大批英文翻譯,全國能懂英文的差不多都找來了。那是1950年的12月,第二次戰役收尾時,前方的部隊已經打完了,我隨司令部才進去。我們沒有受苦,因為棉衣、棉被、帽子都拿到了。可是我們前線的部隊卻沒有這些,長津湖戰役正是最冷的時候,是我們的部隊打的。那次戰役因為沒有冬裝,我們40%的戰士都凍傷了。那次戰役我們九兵團減員四萬人,其中凍傷三萬多人,凍亡四千多人(二次戰役連同西線部隊全軍凍傷十萬多人),打完仗之後整個部隊變成了醫院,用了四個月時間突擊治療凍傷。直到第五次戰役,我們的部隊才又拿出來。

經歷了二次到五次戰役

我在朝鮮一共待了三年零四個月,經歷了從二次戰役到五次戰役,直到後來坑道裡的戰鬥。打仗確實不容易,那時我們部隊裝備比較差,後勤供應也很困難。我們的部隊經常是打得很快,穿插進去把敵人圍住了,但給養跟不上,彈藥也用完了,無法繼續戰鬥,圍住的敵人照樣可以跑,為此吃了很大的虧。戰士們太辛苦,在前線吃的用的非常不容易。我們在司令部剛開始的時候也經常斷糧,我們就四處找野菜吃,後來後勤工作跟上去,條件才得到改善。

有時為了戰地宣傳,我們也到前線去。躲在坑道裡,就像《上甘嶺》電影裡一樣,坑道裡搭個土炕,炕上有廣播電台和廣播材料,幾個人在上面,工作睡覺都在一起。坑道裡比較潮濕,時間長了,大家腰都落下毛病,連走路都很困難。還有一個困難就是上廁所,坑道裡沒有廁所,得到外邊自己解決,必須冒著生命危險找機會去,敵人一打槍打炮就出不去了。

躲過美軍的燃燒彈

黃老還跟我講了在朝鮮戰場上給他留下深刻記憶的一件事和一個人——「大家都叫他小毛,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當時可能還不到20歲,是湖南人,從國民黨軍隊解放過來的士兵,擔任通訊員。五次戰役時,領導派我跟他去金山前線,那邊抓到美國俘虜需要英語翻譯,後來美國兵跑了,抓到的是南朝鮮的俘虜,我派不上用場,就帶著小毛回部隊。他拿著要送給鄰近部隊的材料。路過鐵原的時候,碰到美軍四架飛機轟炸。我們正好在走路,馬上滾到路邊,躲過了。那次遭遇的是燃燒彈,幸虧躲得及時,要是碰到身上就完蛋了,據說毛岸英就是這樣被燒死的。那天,又趕上小毛得了傷寒,發高燒,病得厲害,實在沒辦法走了。當時正好有我們的收容隊,我就把他交給了收容隊,我一個人翻山過嶺跑到那個部隊,把材料交給他們。等我回來,收容隊已經撤走,小毛也不知道去了哪裡。估計他也不在了,因為我們好多戰士死在了那邊,特別多……」。

黃辛潘雖然一直跟著司令部,沒有直接上前方,即便上前線去,也是搞宣傳,就是對著美國兵陣地用英文宣傳我們志願軍的政策,拿著事先準備好的材料到前線廣播。但畢竟也要冒著生命危險。他慶幸自己運氣不錯,終於熬到了談判停戰。

停戰談判在開城,我方是李克農、喬冠華帶隊,談判團分好幾個小組,黃幸所在的小組負責接收被俘的志願軍,還有一部分人負責把俘虜的美國兵送過去。由波蘭和印度這兩個中立國組成的中立部隊負責監督交接工作。黃辛潘很同情那些被俘的志願軍戰士,他說:「戰場上被俘是不願看到又不得不面對的事情,五次戰役像我們兵團撤退過江的時候,大部隊安全過去了,很多傷病員卻一時過不來,我們整個的後勤部隊,包括醫院的醫護人員全都被俘了。那一次我們被俘的人很多,大約有一萬多。對抗美援朝被俘回來的人,我們應給予應有的關心和待遇,而不能歧視和不信任他們。」

用血肉之軀跟鋼鐵作戰

回顧往事,黃老深情地說:「在朝鮮戰場我們的戰士是用血肉之軀跟鋼鐵作戰,犧牲了不少人,我離開朝鮮的時候聽他們說,有18萬人犧牲後留在了朝鮮,長眠在300多個烈士陵園裡,好多戰士連名字都沒有留下。我們司令部機關是受保護的,能住在老百姓家裡,睡在老百姓的炕上,不用住帳篷,也不用住野外,冬裝也會早早換,不會受凍,打仗也不用你去拚命,是別人去拚命。我們只是在後面審問審問俘虜,情況大不一樣。」

說到這裡,我看到黃老的眼裡閃著淚花,他一字一頓地說:「我確實感到,是下層的官兵付出了極大的犧牲,才取得了勝利,他們才是最可愛的人。相比之下,我們這些在師部以上機關工作的『戰士』,只不過是隨著這些烈士並在他們的保護下從鴨綠江邊走到38度線而已,抗美援朝戰爭真正的英雄是這些烈士,機關的幹部的確沒有什麼自豪驕傲吹牛的資本和理由。」

從朝鮮回來以後,黃辛潘留在解放軍總政治部。曾經參加過青海平叛的戰鬥,在中印邊界反擊戰中參加印軍戰俘管理工作。後來一直從事對日工作,先後兩次到我國駐日本大使館擔任一秘、參贊。1986年離休。離休後,他曾擔任北京市台灣同胞聯誼會副會長、中國國際友好聯絡會和平與發展研究中心研究員、台盟中央台情研究會委員、北京市台聯顧問,也曾長期是我所在的《台聲》雜誌顧問。他說:「抗美援朝時我雖然沒有真正參加戰鬥,但還是印象深刻,永遠也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