溽暑山西踩線行

張依依
(作家,退休大學教授)


今夏是有史以來最熱的夏天,報載華北40度,只有山西沒有受到波及,也沒有水災,於是我愉快的踏上前往山西的旅程。去了以後才知道,山西的太陽,其實很毒辣。自小我同學中少有山西人,對山西的認識幾乎全來自課本。2018年我曾受汾酒公司之邀,以學者專家的身分訪問過一次山西,除了杏花村以外,還去了晉祠與平遙,那次對山西感到很震撼,原來山西這麼古,保存的這麼好,從此心裡就想著來日還要再訪山西,想看永樂宮的壁畫,想看晉商大院,想看……

表裡山河,文明搖籃

不同於往常,今次訪晉,心情尤為複雜,一來在疫情之後(其實疫情大概永遠不會消失),二來一場未盡的俄烏戰爭,使得整個世界亂糟糟,價值觀被翻轉,舉世在老美的宣傳下,仇視中國。而台灣,反中氣氛濃厚,在民進黨的倒行逆施下,寶島所有引以為傲的優點盡失,並且戰鼓頻催,儼然要成為炮灰。整個大環境完全不同,此時再懷想中國,親近大陸,是否太奢侈?

遙想當年國民政府退守台灣,懷抱著怎樣的心情?其結果就是生長在台灣的我這一代,小學、中學、高中(理工科除外),都要讀一遍本國史地,讀到滾瓜爛熟為止,然後大一還要讀中國通史。隨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民國53年(1964)出版的《本國地理教科圖》(見圖1,見封底裡),裡面有我青春時期摩挲的印記,記得高三的地理老師會這樣問:大同-鄭縣-桂林,鐵路怎麼走?我們就須一一回答沿路站名及鐵路名 。整個中國,從南到北,不論從哪到哪,都要說得出怎麼通,各省的山川氣候,也要深印腦海。例如山西省,北有桑乾河(因為簡體字的誤導,我注意到現在桑乾〔音「虔」〕河已經變成「桑干河」,難道大家忘了丁玲的《太陽照在桑乾河上》?)、滹沱河,中有汾河,南有沁水;右有太行山,中有中條山,西有呂梁山,三晉大地就像在搖籃裡,表裡山河中包裹著數個盆地,堯舜禹都在此定都,一如兩河流域是美索不達米亞文明的發源地,山西也是中華文明的發源地。

晉祠晉水,先祖源頭

有別於上次對太原的記憶,這次覺得太原空氣很好。在沒去太原以前,對太原的印象,停留國共內戰的「太原五百完人塚」,後來雖然兩岸對殉難人數有所爭議,但細節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山西人所演繹的對家國的「忠」。

晉祠在太原城南,之前不曉得有這古蹟,去了以後才知道它這樣古老,老到無法考證起於何時,又這樣幽美,光聖母殿柱子那幾條木雕蟠龍(圖2),那樣古樸又那樣活靈活現,就在別處看不到。山西人命真好,不僅知道自己先祖的來歷,還有這麼一個「家廟」,所以他們特別戀祖戀家,安土重遷。雖說如此,為了生計,他們也會浪跡天涯,但心裡總有個「家」在,山西人的心特別踏實,不會覺得自己像飄萍,不管年頭好壞,總立足於自己的土地上。

晉祠舊稱晉王祠,是晉水的源頭。晉水是汾河的支流,而汾河,可謂山西的母親河。晉祠合歷史文物與自然山水為一,清幽莊重,奉祀的是周武王之子、成王之弟唐叔虞(即姬虞)及其母后邑姜(姜子牙之女)。後來姬虞之子改國號為晉,是為晉之始,而姬虞,也被追封為晉王。晉國共綿延六百多年,春秋時晉文公曾稱霸,戰國時又發生了著名的韓趙魏三家分晉,彼時晉之領土,比今日大得多,且戎狄勢力瀰漫,所以晉人化遊牧為農耕、種族融合得很早。晉也是較早實施郡縣制的國家,貴族的采邑一旦開放,農民即可接近山林陂澤等禁地,於是捕魚、煮鹽、燒炭、伐木等工業興起,造成商業大盛,這也是戰國時的普遍現象。

娘子當關,萬夫莫敵

第二天趕到陽泉。陽泉古屬上艾,舊名平定,而今平定是陽泉市下轄的一縣。陽泉是1947年「解放」後新取的名字,由「漾泉」舊名改來,可能由於交通便利,靠近北京,所以開風氣之先,整個城市漾著一股積極勃發的氛圍。我們參觀了「陽泉記憶,1947」,它前身是個水泵廠,現在改造成一個很標準的文創園區,我們正好參加了「2023長城主題文化和旅遊推廣活動」,現場展出各地徵集而來的長城畫作,很花了一番心思。其中四號館本是工廠車間,現在改造成一條城市記憶老街,重現當年街坊樣貌。雖然生長於不同的時空,但我完全可以理解當地人憶苦思甜的心情,懷舊情感本是文化創意裡一個很重要的元素。這個園區該有的都有了,在山西可謂開風氣之先。

當晚夜遊長城「娘子關」(圖3),這是一個出人意表、原汁原味的景點,登關之路青石累累(圖4),千百年來被踏得發亮,車轍深陷。娘子關位於綿河畔,地勢險要,因唐代平陽公主(唐太宗李世民姐)駐守而得名,由於平陽公主治軍有方,戰功彪炳,所以頗受愛戴,死後以軍禮出殯。我們有幸觀臨「大唐娘子軍」(圖5)武迓鼓實地首演,演出最後在城樓打上千變萬化的幻燈片,天空裡適時出現一條上百架無人機排出的閃亮遊龍,四周還響起抗戰名曲「長城謠」,真使我吃驚到要落淚,胸臆漲滿。我小時音樂課本就有長城謠,抗戰時曾感召多少人,從前台灣常常唱,現在台獨當道,久矣不聞此曲,而今時空迥異,竟在長城上聽到,怎不令人感慨萬千?看完已很晚了,但我們還有另一場沈浸式實景戲「遇見娘子關」要看,看完大家又去臨泉街參觀了一個頗具江南意境的「水上人家」景區,但我們實在累了,正好現場分發的好吃「壓餅」(娘子軍軍糧),和連翹茶飲,可以當作宵夜。

忠孝節義,萬古流芳

次日下午參觀了兩處景點:關王廟與藏山(圖6)。關王廟始建於北宋,是現存最早的武廟,建築古樸,現場戲臺上正扮演劉關張三人「射箭取地」故事的實景古裝劇。山西的實景戲特多,幾乎每個景點都有,元雜劇的開山祖關漢卿是山西人,元雜劇也大盛於山西,至今全省還保留有兩千多座戲臺,數量在中國稱首,山西人對戲劇的愛好,恐怕還與元雜劇的流風遺韻有關。運城是關公的故鄉,我們沒有去,但整個山西與關公有關的廟宇特多,三晉首重忠義,相信與關公不無關係。我在北美與東南亞的許多店鋪裡都見過關公像,有些被當作財神來膜拜,關公誠然是全球華人共同的信仰。根據旅遊簡介,蒼勁的太行山裡仍有許多古村落與古道,保存良好,古意盎然,使人心嚮往之,這就是山西最迷人之處,在別處已經破壞殆盡的「後現代」,山西就是個時空瓶。

藏山舊名盂山,因2600多年前有名的「趙氏孤兒」(「搜孤救孤」、「八義圖」)故事而成為景點,當年程嬰為救趙盾一家唯一血脈趙武而捨了自己的兒子,並帶著趙氏孤兒藏在盂山十五年,趙武長大後,終於昭雪。這個故事在我很小的時候邵氏公司拍有電影《萬古流芳》,凌波飾趙武,而飾演屠岸賈的李英,奸臣之相,溢於言表,使幼小的我當下就明白了忠奸之辨。中秋快到了,當地人請我們品嚐月餅,素淡好吃;他們還搬演了盂縣非物質文化遺產「牛虎鬥」,由於質樸童趣,一望即知古老,一旁還伴有民間吹打樂。我因讀過山西籍人類學巨擘喬健教授借閱的《樂戶:田野調查與歷史追蹤》一書,該書專研山西樂戶身處傳統中國社會底層世代相傳「賤民」的身分與文化傳承,故而略知這些樂人是「舊社會」的滄海孑遺,只有山西還保存,所以隨口問地陪一句:「他們的職業是世襲的嗎?」她說「是」,我立刻產生「連結」之感,這些吹打樂者應該列入非物質文化遺產,因為他們是珍貴的「文化財」。

次日要登臨五台山,這是我最期待的景點。豈知因為塞車,上山花了好多時間,等到真正進山時,只參觀了三座寺廟--顯通寺,塔院寺(地標白塔在維修,被鷹架包覆)和萬佛閣(五爺廟)。時值暑假,五台山上萬頭鑽動,許願的,還願的,人山人海,可以說什麼也沒看到,什麼也沒拜到,清涼山不清涼,只記得收門票的和尚長得很像羅漢(圖7)。下山又是塞車,花了整整一天,什麼感覺也沒捕捉到,我對五台山很失望。

下一站是大名鼎鼎的懸空寺,由於五台山花了太多時間,以致趕到懸空寺時已近黃昏,匆忙望一眼恆山和峽谷間的渾河,就衝進人群裡登臨已有1800年歷史的懸空寺。懸空寺建在懸崖峭壁之間,全靠廿七根橫插入山體的鐵杉「橫樑」支撐,外加一些直立木柱。至於建在山壁上榫卯結構樓閣彼此之間,則靠走廊與棧道相連。懸空寺曾當選美國《時代》雜誌十大奇險建築,千百年間歷經地震而不倒,但一起登臨的百多位遊客,卻使得木柱搖晃,本來這個建築一次只允許八十人登臨,現在大概有快兩倍的人同時在上面,小朋友又蹦蹦跳跳,使我有點畏懼。【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