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輓歌

世界獨霸在加速隕落

孫訥 譯
(本刊特約編譯)


本文作者Alfred W. McCoy,原題Requiem for an Empire: How America's Strongman will hasten the Decline of U.S. Global Power,網址https://www.juancole.com/2024/11/requiem-americas-strongman.html,2024年11月20日發表。


大概在15年前,2010年12月5日,一位為我們 TomDispatch網站撰文的歷史學家做出一個極可能具先見之明的預測。他不像當時全世界的共識,認為美國全球霸權將持續到2040或2050年。反而力主「美國可能在2025年就會終止其全球超級大國地位,也就是15年後。」

這位歷史學家進行所謂「對國內與全球趨勢的更現實評估」,以佐證他的預測。他認為,從全球背景看來,中國、印度、伊朗和俄羅斯「面對一個日漸衰弱的超級大國」,將開始「挑釁性地挑戰美國在海洋、太空和網絡空間的主導地位。」在美國國內,他們內部的分裂將會「擴大為暴力衝突與分裂性辯論……在幻滅與絕望的政治浪潮中,一位極右的愛國者憑藉雷霆般的言辭贏得總統寶座,要求尊重美國權威,並威脅以軍事報復或經濟懲罰回應。」然而這位歷史學家總結道,「當美利堅世紀在無聲中結束時,世界幾乎不會注意到」。 如今這位「極右愛國者」,也就是川普,確實已(再次)藉著「雷霆般的言辭」贏得總統大選,現在就讓我們探討,川普這位人物在2025年這個極具宿命意義的年份再次上任,是否真的可能以無聲,或以其他方式終結美國長達一個世紀的全球霸權。

預言是怎麼形成的

現在讓我們先審視為什麼我會作出那樣的預測(沒錯,那位歷史學家就是我本人)。

2010年,當我為美國衰退浪潮設定一個具體年份時,這個國家不論在國內還是國外,都看來無比強大。歐巴馬總統任期正推動著一個「跨越種族」的社會。自美國從2008年金融危機中復甦後,他們正走向一個充滿活力的十年增長--汽車工業被挽救、石油和天然氣生產蓬勃發展,科技業興旺發達,股市節節攀升,就業趨向穩定。在國際上,華盛頓就是世界的領導者,擁有無可匹敵的軍事力量、強大的外交影響力、不受限的經濟全球化,以及還是全球民主治理的典範。

在當時若展望未來,許多帝國內的歷史學家一致認為,美國在可預見的將來會繼續成為世界唯一的超級大國。如耶魯大學教授甘迺迪(Paul Kennedy)在2002年《金融時報》寫的一篇文章就指出,「美國的實力範圍令人驚嘆不已」,它結合經濟、外交和技術優勢,讓其能成為全球史上無可匹敵的「單一超級大國」。當時俄羅斯的國防預算已然「崩潰」,其經濟規模還「甚至不及荷蘭」。就算中國的高增長率可以維持30年,但「或許要到2032年,才會構成對美國霸權的挑戰。」

與之相似,研究英帝國衰退的史學家布蘭登(Piers Brendon),2010年2月於《紐約時報》撰文,駁斥那些將「羅馬和英國類比美國,預測美國霸權衰退的末日論者。」他認為羅馬曾遭受「內部爭鬥」,英國則以微薄預算維繫其帝國,但美國不一樣,他們「憲法穩定」,擁有「巨大的工業基礎」。透過一些「相對簡單的步驟」,華盛頓應該能夠克服當前的預算問題,並無限期地延續其全球影響力。

然而九個月後,當我做出完全相反的預測時,我正協調處理一個來自三大洲,共140位在大學任教的歷史學家組成的網絡。他們研究早期帝國的衰退,特別是英國、法國和西班牙帝國。就算美國表面看起來很強大,我們已經看到一些跡象,就像當初導致那些帝國崩潰一樣,在美國身上浮現。

至2010年,經濟全球化正消減本地薪資優渥的工廠職位,收入不平等日益擴大,企業紓困愈演愈烈--這些都是導致工人階級不滿和國內分裂加劇的重要因素。

華盛頓菁英們試圖否認任何衰退的跡象,卻將美國捲入伊拉克和阿富汗魯莽的軍事冒險,這些行動,點燃了普通民眾的怒火,逐漸削弱了國際承諾這理念的可信度。此外,美國的相對經濟實力從1950年佔世界生產的50%,下降到2010年的25%,意味著支撐其單極霸權的基礎正在快速衰弱。

只需要一個「相近」的競爭對手,就能將美國逐漸衰弱的全球霸權變成帝國加速的隕落。中國,藉著其高速的經濟成長,龐大人口,以及世界上最悠久的帝國傳統,他們似乎準備成為那樣的國家。然而在當時,華盛頓的外交政策菁英們似乎不那麼想。他們甚至將中國納入世界貿易組織(WTO),並充滿信心,認為「以美國的實力和霸權,可以輕鬆將中國塑造成符合美國意志的國家。」

我們這群歷史學家注意到,當「相近」對手最終與當時霸主對峙時,常常會爆發帝國戰爭--比如德國和英國在一戰的對峙,因此我們都預期中國的挑戰不會持續太久。事實上,在我預測的兩年後,就是2012年,美國國家情報委員會就警告稱:「中國可能在2030年之前,就擁有全球最大的經濟體,而美國將不再是一個霸權大國。」

僅在一年後,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利用加入WTO十年間積累的四萬億美元外匯儲備,宣布了他的「一帶一路」倡議,這是歷史上最大的發展計劃,目的在讓北京成為全球經濟的中心。在接下來的十年,美中競爭變得如此激烈,以至去年9月,美國空軍部長肯德爾(Frank Kendall)警告:「我密切關注中國軍事發展已有15年。中國不是未來的威脅;中國是現在的威脅。」

全球興起的強人政治

華盛頓長久以來藉由推動民主獲取正當性(儘管伴隨著頤指氣使傾向),然而對此的另一大打擊,就是來自全球範圍內的民粹強人崛起。而且也將之視為對西方積極推動經濟全球化的一種民族主義反射。

1991年冷戰結束時,美國成為地球上唯一的超級大國,它利用霸權強行推動全球經濟的開放--1995年成立世界貿易組織,對發展中經濟體施壓,使他們實行開放市場「改革」,並拆除全球的關稅壁壘。它還透過鋪設70萬英里的光纖海底電纜,並發射1,300顆衛星(現在是4,700顆)建立了一個全球通信網絡。

然而,正因有這樣的全球化經濟,至2016年,中國的工業產值達到3.2萬億美元,超越美國和日本。同時從1999年到2011年,中國的工業崛起導致美國240萬個工作流失,美國南部和中西部無數城鎮的工廠倒閉。全球化在美國和歐洲削弱了工會,地方企業也失去了保障,侵蝕了社會安全網,降低了許多人的生活水平,同時造成了巨大的貧富差距,終於引發全球範圍內憤怒的民粹主義浪潮。

伴隨著這股浪潮,右翼民粹主義者在全球範圍內接連贏得選舉--俄羅斯(2000年)、以色列(2009年)、匈牙利(2010年)、中國(2012年)、土耳其(2014年)、菲律賓(2016年)、美國(2016年)、巴西(2018年)、義大利(2022年)、荷蘭(2023年)、印尼(2024年)、美國(2024年)二度上任。

撇開他們煽動式的「我們vs.他們」言論,如果實際檢視他們的成就,這些右翼煽動者的表現只能用「讓人失望」形容。在巴西,波索納洛(Jair Bolsonaro)破壞了廣袤的亞馬遜雨林,而且在政變未遂後離任。在俄羅斯,普京入侵烏克蘭,犧牲國內經濟,以換取更多的土地(但他們根本不缺)。在土耳其,埃爾多安(Tayyip Erdogan)引起嚴重的債務危機,並囚禁五萬名疑為政敵者。在菲律賓,杜特蒂(Rodrigo Duterte)殺害了三萬名涉嫌吸毒者,還透過放棄菲律賓在南海地區豐富的資源向中國示好。還有以色列,內塔尼亞胡在加沙和周遭地區恣意屠殺,多少為了留任而免遭法律制裁。

川普二度上任的前景

這幾十年來,美國的全球實力不斷受到侵蝕,它已不再是凌駕於影響大多數國家政治的全球深層潮流以上之「例外」國家,甚至可能不再是一個「我行我素」的國家。隨著美國逐漸成為一個更為普通的國家,它也感受到了全球強人統治趨勢的全面衝擊。這一全球趨勢不僅解釋了川普的首次當選及其最近的連任,還為他第二次執政期間可能採取的行動,提供了一些線索。

在美國主導的全球化世界中,國內政策與國際政策之間存在著密切的互動。這一點將在川普第二任期中顯而易見,其政策很可能同時損害國家經濟,並進一步削弱華盛頓的全球領導地位。

環境政策的承諾

首先我們來看,他最明確的承諾:環境政策。在最近的競選活動中,川普稱氣候變化是「一場騙局」,其過渡團隊已擬定行政命令退出《巴黎氣候協定》。透過退出這項協定,美國將在應對國際社會面臨的最重要問題上(即環境議題),放棄其主導角色,並減少為遏制溫室氣體排放而對中國的施壓。由於這兩個國家目前佔全球近半碳排放量(45%),此舉將確保全球在本世紀末之前,無法達到將地球溫度上升控制在1.5攝氏度的目標。相反,在這個最近已經有12個月溫度上升的地球上,這目標(氣溫增加1.5度)在2029年就會達到,也就是川普結束其第二任期的那一年。

在國內氣候政策方面,川普於去年9月承諾將會「終止綠色新政,也就是綠色新騙局,並取消所有未動用《降低通膨法案》的資金。」在當選翌日,他向慶祝人群承諾會增加國內石油和天然氣生產,並宣稱「我們擁有比任何國家都多的液態黃金。」他還極有可能終止聯邦土地上的風力發電場租約,取消購買電動車的7,500美元稅收抵免。

隨著全球向可再生能源和全電動汽車轉移,川普的政策無疑會對美國經濟造成持久性損害。2023 年,國際可再生能源機構報告稱,在價格持續下降的情況下,風能和太陽能目前的發電成本不到化石燃料的一半。任何試圖延緩本國公用事業轉換為最具成本效益能源形式的舉動,都會冒著確保美國製造的產品競爭力越來越弱的巨大風險。

說得直白一點,他似乎是在提議,美國的用電者應該比其他先進國家用電者多付兩倍的電費。同樣地,由於持續不懈的工程創新,使得電動汽車比汽油動力汽車更便宜、更可靠,試圖延緩這種能源轉換,很可能會使美國汽車產業在國內外失去競爭力。

關稅與經濟政策

川普將關稅稱為 「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發明」,並建議對所有外國商品徵收20%的關稅,對來自中國的商品徵收60%的關稅。在另一個國內與國外協同作用的例子中,由於海外的報復性關稅,這種關稅無疑會最終削弱美國農產品的出口,同時大幅提高美國人的消費支出,刺激通貨膨脹,減少消費者支出。

由於川普對結盟和軍事承諾的反感,他上任後第一個外交政策很可能是嘗試透過談判結束烏克蘭戰爭。在2023年5月的CNN市民大會上,他聲稱能「24小時內」終止戰爭。去年7月,他補充,「我會告訴〔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不行了。你必須達成協議。」

《華盛頓郵報》報導,在11月選舉兩天後,川普據稱曾在電話中告訴俄羅斯總統普京「不要在烏克蘭升級戰爭」,並提醒他美國在歐洲的強大軍事實存。《華爾街日報》援引川普過渡團隊內部消息報導,新政府正考慮「鞏固俄羅斯對烏克蘭20%領土的佔領」,並迫使基輔放棄加入北約的計劃,時程可能長達20年。

隨著俄羅斯因三年的殘酷戰爭而人力枯竭、經濟受挫,一位稱職的談判者(如果川普能任命的話)或許能為遭受重創的烏克蘭帶來脆弱的和平。然而,歐洲作為抵禦俄羅斯復仇主義的最前線,其主要大國預計將在其中發揮重要作用。然而德國聯合政府才剛垮台,法國總統馬克宏因最近的選舉失利而陷入困境,隨著川普總統任期的開始,北約在經歷三年共同支持烏克蘭的承諾後,也面臨真正的不確定性。

美國盟友

從二戰到冷戰及其後80年間,華盛頓主要依賴雙邊和多邊聯盟倍增其力量。隨著中國和俄羅斯都重新武裝,並日益緊密合作,可靠盟友對維繫華盛頓的全球存在變得更加重要。北約(NATO)擁有32個成員國,代表著10億人口,其相互防禦承諾已持續75年之久,可以說是現代史上最強大的軍事聯盟。

然而,川普對北約一直持嚴厲批評態度。在2016年的競選中,他稱這聯盟為「過時的」。擔任總統期間,他嘲笑北約中的相互防禦條款,聲稱甚至像蒙特內哥羅這樣的「小國」也可能將美國拖入戰爭。在2023年2月的競選活動中,川普宣布如某個北約盟國沒有支付他認為應有的份額,他將告訴俄羅斯可以對之「為所欲為」。

川普當選後,一位分析師形容歐洲處於「咄咄逼人的俄羅斯與快速退縮的美國」中間,法國總統馬克宏強調,在這一新形勢下,歐洲需要成為「一個更團結、更強大、更自立的歐洲」。即使新政府沒有正式退出北約,川普一再表現出的敵意,尤其是對其關鍵的共同防禦條款的敵意,也可能會使北約聯盟徹底瓦解。

在亞太地區,美國的存在依賴於三組重疊的聯盟:與澳洲和英國的AUKUS協定、四邊安全對話(QUAD,與澳洲、印度和日本),以及沿著太平洋從日本經台灣到菲律賓的一系列雙邊防禦協定。拜登政府通過謹慎的外交手段加強了這些聯盟,將澳洲和菲律賓這兩個向北京傾斜的盟友重新拉回西方的懷抱。川普濫用盟友的嗜好,以及在其第一任期內退出多邊協定的做法,很可能會削弱這種聯繫,從而削弱美國在該地區的實力。

雖然其第一屆政府以與北京打貿易戰而聞名,但川普對台灣的態度,卻是直截了當的交易性質。川普在2023年6月表示,「我認為,台灣應該付我們防衛費用,你知道,我們跟保險公司沒什麼不同。台灣卻不給我們任何東西。」同年10月接受《華爾街日報》訪問時,他表示不必使用軍事力量來保衛台灣,因為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很尊重我,他知道我是瘋子」。撇開這些誇張言論,與其前任拜登不同,川普從未承諾保衛台灣免受中國攻擊。

如北京真的徹底攻擊台灣,或者更有可能對台灣進行摧毀性的經濟封鎖。川普似乎不太可能冒著與中國開戰的風險。80年來台灣一直是美國全球帝國態勢的一個支點,失去台灣將打破美國在太平洋沿岸的地位,並將其海軍力量推回日本到關島的「第二島鏈」。這樣的撤退,將對美國在太平洋的帝國角色造成重大打擊。可能使美國不再是其亞太盟友安全夥伴。

結語:美利堅黯然隕落

審視川普政策對美國本土、亞洲、歐洲及國際社會的可能影響,他的第二任期幾乎可以肯定是一個帝國衰退、內部混亂加劇以及進一步喪失全球領導地位的時段。隨著「對美國權威的敬畏」逐漸消退,川普或還會用「軍事反擊或經濟報復來威脅」,但就像我2010年預測的,看來很可能的場面會是,「美國世紀於無聲中落幕時,世人好像根本無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