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分明月故臣心

那年，春節過後不久的北京人民大會堂午後，外面寒風凜冽刺骨，天安門前長安大街路邊還遺留一些殘雪，裡面福建廳則燈火通明，正巍然進行著一場熱情洋溢、跨世紀的歷史性會晤。

訪問團來自台北的中國統一聯盟，共27人，由知名作家陳映真率領，主人則是剛從上海上調北京不到一年的總書記江澤民，彼時意氣風發，談興甚隆，時年64歲。陳映真溫文儒雅，風華正茂，時年53歲，兩人雖係初次見面，卻是無所不談，像是多年未見的老友。

話題從嚴肅的政治、社會、教育、青年等問題，包括敏感的六四、外國勢力介入與台獨問題，談到輕鬆的歷史、文化、音樂等問題，甚至拉家常式的互詢對方祖籍何地、謙虛互讚對方普通話說得很好等等，一談談了近兩小時。

江澤民為接待這次性質絕殊的訪問團，顯然做足功課，不只從兩岸關係的政治效應角度考量，也不無欲藉此項活動，呈現他做為新任國家領導人應有的政治素養與氣度格局的目的。 江澤民自述他從小接觸中國傳統思想，唸三字經，受孔孟教育影響，後來接受馬列主義，除了要弘揚民族文化，也要「積極吸收世界一切優秀文化思想」，以此作為開場白，深入淺出，娓娓道來。

江澤民說他雖是搞工程技術的，卻也是一個文學愛好者。他先引中唐詩人杜牧感懷揚州的詩句「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以表明並聯結與其出生地揚州的關係。接著吟誦王勃的《滕王閣序》中所述的「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軫，地接衡」。

人印象較為深刻的是，江澤民特別舉出位於揚州梅花嶺上紀念抗清烈士史可法衣冠塚「史公祠」的楹聯「數點梅花亡國淚，二分明月故臣心」，表達他對忠臣烈士的景仰和愛國情懷。他提到愛國音樂家、著名抗日歌曲《黃河大合唱》原創冼星海的故事，令在座人士都留下強烈的感同身受印象。

江澤民闡明當時中共施政的三大目標：

一、政治安定團結；二、經濟穩定發展；三、人民安居樂業，國泰民安。

有關政治安定團結，江澤民並不迴避談敏感的「六四事件」。鄧小平事後反思，這場風波是國際大氣候加上國內小氣候，相交加乘而出現的政治風暴，遲早要來，避免不了的。江澤民說明六四死傷名單不公佈，主要也是由於家屬的要求，認為參與此事並不光彩。坦克車被阻擋不前，係由於受到上級命令，不得傷及無辜的學生。事後「中國完全可以保持安定」，主要係基於四大素：

一、中共是在系列左、右傾錯誤路線鬥爭中成長壯大的；二、解放軍接受黨的領導，絕對忠誠，久經考驗； 三、中華優良傳統之一，不甘心屈服於任何外國勢力干涉或欺負；四、經過10年改革開放，經濟實力大大加強，人心思定。

回首至今35年來，中國歷經改革開放的成長陣痛，包括兩次世界金融風暴、1996年台海危機導彈風波、南斯拉夫使館被炸、銀河號事件、汶川大地震、香港「反送中」動亂，以及最近幾年來的世紀疫情封控，中美經貿、科技戰等重大考驗，中國不僅沒垮，國力還蒸蒸日上，大國崛起之路任誰也擋不住，中國人民的自信底氣，其實早於30多年前就已經建立。

進一步說，就是由於歷經六四的動亂，使中國人民更深知政經社會安定的重要，矯枉必須過正，不過正不能矯枉，安定可說是這些年來國家一切建設發展的前提與基礎，「維穩」也自然成為中國建設成長過程中的關鍵字眼。

關於兩岸統一問題，江澤民重申鄧小平設計的「一國兩制」方案，我搞我的社會主義，你搞你的資本主義，兩制並存，也互不妨礙，且當時香港基本法剛剛完成起草工作，中央躍馬揚鞭，信心十足，士氣很高，對台宣傳力度不小，江澤民那時語音聲調還提高不少。

35年後回顧，當初把香港平穩過渡看得太簡單與過於樂觀了，不知在提出「一國兩制」、抓綱治國之餘，尚須有精細縝密的配套措施，始克有成。也還必須注意貧富不均、階級對立的嚴肅社會問題，更須防範西方帝國主義無孔不入的滲透，才能保證順利的平穩過渡。

以香港回歸為鑑，未來終極解決台灣問題，也不可再盲目樂觀而流於膚淺輕率。習近平早於五年前即有「兩制台灣方案」的倡議與呼籲，基於戰略需要所作部署，兩岸不管是制定政策或依法執行的一方，千萬不能再重蹈覆轍，必須要有更為務實可行的方案，寧缺勿濫，更要寧穩勿急，諮周博採、充分溝通是必要前提，切忌一廂情願而閉門造車。

至於對台使用武力問題，江澤民表明不能作出承諾，但重申努力以和平方式解決台灣問題，他還援引不久前廖承志致書蔣經國提到的魯迅名言「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詩句，說明北京對台政策以和為貴的基本方針，武力不針對台灣同胞，完全是針對外國勢力與分裂主義分子。

就這立場言，江澤民等於一錘定音，成為35年來對台一成不變的基本政策。後來提出的對台江八點、胡六條，皆不超出這個範圍。15年後的2005年，制訂出台的《反分裂國家法》中，則更深入明白規定使用非和平方式的幾個時機，包括外力干預，台灣內部發生動亂，以及窮盡一切和平方式仍無法統一時，條件簡單明確，但仍不失寬大，至少沒有確切統一時間表，此也正是當前習近平仍以兩岸融合發展為對台政策主旋律之精義所在。

有關政風問題，陳映真在會談中，曾主動提及海內外都關心大陸推進廉政建設問題，希望中共當局能予重視。對此，江澤民也予直面回應，他說「上樑不正下樑歪」，中共早就注意腐敗現象的嚴重性，甚至承認「六四事件」的發生，反貪腐訴求多少也是重要元素之一，「己不正，焉能正人？」，徹底打擊貪腐才能肅清吏治，端正政風。

唯客觀而言，廉政這一塊在往後歷經江澤民、胡錦濤兩代20多年統治，證明績效並非很好，以致須待2012年習近平上台後，才不得不大刀闊斧予以整治，甚且發出「不打貪腐就會亡黨亡國」之嘆，足見其迫切與嚴重性。

習近平上任以來打下的幾隻大老虎，都有相當背景，周永康、徐才厚、郭伯雄大都是江澤民時代提㩦任用的，頗損江的用人之明，當然也正好印證習的整飭政風大公無私，確實有力而到位，絕非僅是作秀的表面功夫。江也不循私護短，一切均依國法法辦整飭，也可看出他的非凡氣度。

那次會談比較突兀的場景是，江澤民或為表達他所受全面中西教育成果，或表現他記憶超強，擁有語言天賦，通曉多國語言，在談話中不時穿插外語，還用英文背誦了一段林肯著名的《蓋茨堡演說》，令在場人士耳朵為之一震。筆者當時還以隨團訪問的媒體人身分，在《中國時報》發表一篇專題報導，指出「如果閉起眼睛，只聽發言內容，還以為這是留美返台學者類如魏鏞、陳明、邵玉銘之流出席國際學術研討會之發言」。

在那個改革開放初期，中國各方面還不是很有自信的年代，國家領導人公開場合雖還是多用中文，私下就比較自然隨意表達，顯然江澤民在會見統聯訪問團時，沒有當做外人，也有其輕鬆不拘、自在自如的一面。

後來我才知道他在1990年代初上任時地位並不穩，他是靠陳雲推荐上位的，1992年鄧南巡時一度考慮拉下江，所幸江適時表態，全力擁護加速改革開放，才保住總書記一職。

江澤民出生於民國，受教成長於民國，簽名習慣用繁體字，思想也較開放活潑，能拉能唱，多才多藝，言行則保留較多的中華傳統文化特色。1997年訪美時，他特地前往費城拜訪他在上海交大求學時的恩師顧毓琇，對他執禮甚恭，表現其尊師重道的良好品格。

他執政的13年（1989-2002）期間，政治學術氣氛相對寬鬆，經濟保持快速發展，為加速進入社會主義小康之局奠定基礎。他在2022年以96高齡去世時，中國人民對他總體評價還是正面居多，中共官宣則以兩個偉大、四個家肯定，定位他是個「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家、政治家、軍事家、外交家」，中共第三代領導集體的核心，以及三個代表思想創立者，可謂極度推崇而生榮死哀了。

那次統聯的首訪大陸之行，受到中共超高規格接待，享受國賓級待遇，不僅見到了黨和國家最高領導人，還住釣魚台國賓館，在北京安排與各涉台單位交流座談，開風氣之先，全面深入探討兩岸關係，也幾乎每日都有宴請。離京後則沿路一級保衛，足跡遍及陝西黃陵、南京中山陵、暢遊上海黃浦江、廈門鼓浪嶼等地，每位團員都留下滿滿回憶，無不蔚為人生之極大幸事。

所缺憾遺恨者，當年個個滿腔熱血故國情懷者，今日率多凋零殆盡，昔人已乘黃鶴去，訪舊半為鬼，人間僅剩劉國基、李壽林、劉文超諸公。

江山如畫依舊在，華夏一統不可期，思之不免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