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崛起:全球最大的玩家

吳瓊恩
(政治大學公共行政系教授)


最近五、六年來「中國崛起」的呼聲甚囂塵上,其氣勢早已壓過所謂「中國即將崩潰論」的說法。中國航行在波浪曲折而動盪的環境中,最讓眾多自由主義者不滿者仍然是政治體制改革的問題。其實,政治改革沒有一成不變,放諸四海皆准的「普遍論」。從微觀論之,經濟富裕後,個人自由或權益保障的要求應之而起;然而,治理大國若烹小鮮,沒有宏觀的角度或長期的觀點,經濟條件與文化條件皆未具備,冒然急切地要求民主改革,最後將注定失敗,89.64天安門事件是最佳的例證;而民主體制不健全或不成熟,最後亦將使法治蕩然殘存,台灣是最好的例子。

典範移轉決定中西文化各自發展的方向

從宏觀的角度觀察,中國的崛起,不能孤立地就眼前種種的外表現象,以有限的社會科學理論觀點,去做各種各樣的分析,得出零零碎碎的結論,最重要者,要把它放在400年來,中西文化發展盛衰起伏的波浪循環演進過程中,看出雙方相對勢力的較量,以及從表象透視科技發展的「典範移轉」(paradigm shift)過程,決定了各自社會發展的方向。筆者向來深信,中國文化源遠流長,自古以來即擅長以直觀智慧,體會人類生命精神本質的奧妙,進而展示一套修行功夫的認識論,而有別於西方文化400年來,偏執「邏輯實證論」理性分析的認識論。

英國科學史家李約瑟(Joseph Needham)認為中國的科技水平在1600年以前領先西方國家,後來落後的原因,雖有各種解釋,其中之一是中國缺乏數量分析的實驗傳統,以致於面對「牛頓典範」崛起,偏重經驗研究的實證分析,恰好非中國之所長,而直觀體悟的「默會知識」(Tacit Knowledge)難以用語言文字表達出來,易經所謂「言有盡意無窮」;老子:「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莊子:「世之所貴道者書,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言傳也,而世因貴言傳書。世雖貴之,我猶不足貴也,為其貴非其貴也。故視而可見者,形與色也;聽而可聞者,名與聲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聲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聲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則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豈識之哉?」(天道篇)孔子也說過「下學而上達」,亦即要從形而下的經驗層面,超越進入形而上,難以用語言文字描述的境界。這些直觀體悟的境界,在「牛頓典範」崛起後,由於偏執「邏輯經驗論」的方法論,竟視之為毫無經驗可證性的非科學命題,因而被揚棄、糟踏、甚至於丟到毛坑裡去。

當文化自信心丟失後,民族信心也隨之而亡,於是可見一切崇洋媚外,喪失獨立自主性的性格與國格,乃至於為軍購案,遭到AIT處長楊蘇棣干涉內政的談話,執政黨竟然麻木不仁,不以為恥。

四百年來,人文理性屈從於邏輯理性

西方文化這400年來的思惟模式,偏向「邏輯理性的優先性」,而中國傳統文化則是「人文理性的優先性」,要把「先於邏輯的」那一面發揮得淋漓盡致,把神話、語言、宗教、藝術等「內容真理」從特殊事物提高到普遍有效的層次,此與邏輯和科學的認知功能並無不同,此為卡西勒(ErnstCassirer)哲學的要義,也是後期維根斯坦及海德格所謂的「語言的轉向」,要把「語詞從邏輯定義的規定性中解放出來,或把語言從邏輯法則的壓迫下解放出來!」這種認識論和方法論的轉向,使東方文化與哲學的高明價值,重新為世人所體認。

「牛頓典範」盛行時代,強調形而下的經驗研究,以概念與概念之間的關係形成定律,再以嚴謹的定律與定律之邏輯關係形成理論。這種分析的、抽像的思惟方法,就是西方文化四百年來科技進步背後的認識論和方法論,而為中國人所不習慣或較不擅長的思惟方式。一直到20世紀物理學「愛因斯壇典範」的崛起,才發現「牛頓典範」時代的方法論有了極限,雖然對人類的科技進步貢獻甚大,也讓對它陌生的中國人吃足了將近200年的苦頭,但因「牛頓典範」偏重「邏輯理性的優先性」,使「人文理性」也屈從於「邏輯理性」的宰制中,兩次世界大戰益發令人不寒而慄。

美國著名物理學家Fritjof Capra就說過:「每一字或概念,無論多清楚,只有有限的應用範圍,科學理論對實體從未有完整與確定的描述,他們永遠只是接近事物的本質。更明白的說,科學並未研究真理,他們只對實體作有限的和近似的描述。」方法論大師Michael Polanyi在1966年也說:「我們所能知者超過我們所能說者」(We can know more than what we can tell.)這些觀點都超越了邏輯經驗論的認知,到了20世紀90年代知識經濟時代來臨,才真正認識到企業競爭的關鍵不在於西方400年來所開發的「外顯知識」(Explicit Knowledge),而在於那不可言傳、難以模仿的「默會知識」(Tacit Knowledge),後者正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而已失傳久矣!

因此,真能體會中國文化的高明精髓者,面對西方文明的科技進步,雖能體認他們的進步,帶給中國人的可能傷害,只能自求進步,以免落後挨打,但絕不會因此而妄自菲薄,屈從西方文明那一套所謂的「科學人生觀」。從這裡吾人可以理解到,最近麥健陸(James McGregor)所著的暢銷書《與龍共舞:十億顧客的商機與挑戰》(《天下》雜誌譯,2006年)一書中李鴻章承認「中國在科學和商業上已經落在他國之後,但他同時也堅信,建立在倫理道德和儒家『君子』理念基礎上的中國統治體制,是世上最完美的政體。中國可以透過學習西方的科學技術,並將這些元素有效嫁接到本國文化和儒家統治政體而求得生存:即在推進國家現代化的同時,保留中國文化的『精髓』。」(頁69)

李鴻章的想法,大致和張之洞「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主張相似,雖然李鴻章缺乏當代比較政治制度的知識,中國統治體制是否如他所言,是世上最完美的政體,仍有討論的餘地,他和張之洞等熟讀中國古書的傳統知識分子,以及後來的孫中山、楊仁山、馬一浮、湯用彤、熊十力、陳寅恪、梁漱溟、方東美、唐君毅、牟宗三、黃文山……等等都曾做過中西文化的比較研究,提出許多卓識遠見,均能體會中國文化精神確有高於西方文化之處。從方法學論之,以抽像概念的邏輯推理,建構理論以描述、解釋、預測經驗現象的因果關係,中國不如西方。但西方尋求理論規律,以求控御自然世界與人文世界,早已預設人與自然、人與人的二元對立,順此文化精神發展下去,人與自然難求生態和諧,人與人之間亦將因對立而疏離異化,馴至發生慘痛的戰爭,可謂事有必至,理有必然也。

追尋現代中國:改革開放促進中國崛起

中國文化在1600年左右,誠如美國世界知名歷史學家史景遷(Jonathan D.Spence)在《追尋現代中國》一書中所說:「中國是當時世界上幅員最遼闊、人文薈萃的統一政權。其疆域之廣,世界各國均難望其項背,當時俄國才開始形成統一的國家,……此時中國人口已逾一億二千萬,遠超過歐洲諸國人口的總和。」(頁5)1793年英國使臣喬治.馬戛爾尼勳爵(Lord George Macartney)為打開中國這個巨大的市場,晉見已近暮年的乾隆皇帝。當時的中國無論從人口或繁榮程度而言皆是世界之最。(麥健陸,2006:64)有趣的是,中國因鎖國政策,無知於西方文化「牛頓典範」的崛起,一連串文藝復興後的宗教改革、啟蒙運動、產業革命、海外殖民統治……等帶有進取性或侵略性的商業和軍事行動,注定中國人必將因無知落後而挨打,幾至亡國滅種,幸因中華民族強韌的文化內聚力,終於否極泰來、剝極必復,而有1978年12月的中共中央11屆3中全會「改革開放」政策的來臨,而在2001年12月11日正式加入WTO,距馬戛爾尼開啟中外通商談判序幕已經208年。

從文化表象觀察,中國目前的經濟形勢,誠如北京一位中央官員所說,可用1234來表達,即外匯存底世界第一;吸引外資數量世界第二,僅次於美國;進出口總量世界第三,GDP總量世界第四,僅次於美國、日本、德國。由此可見,改革開放不到30年,中國已逐漸擠進世界富強國家之列,其文化生命力之旺盛,令人歎為觀止。據此以觀,未來發展,中國正在走上恢復乾隆盛世,及1600年代的世界一流地位。中國市場有可能主導或設定資本主義世界的遊戲規則,而非1967年尼克森在《外交事務》雙月刊所說:「中國不改變,這個世界就不可能安全。因而,我們的目標就是,盡可能利用我們的影響引發改變。」60年代的美國代表西方文明的盛世達於登峰造極之境,盛極必衰,到了1972年,美國為求解決中國南方的越戰問題,及中國北方蘇聯對美國的核武競賽問題,尼克森總統毅然紆尊降貴,跑去北京向毛澤東嗑頭,震驚全球,從此改變了世界政治秩序,直到70年代晚期而有中國改革開放與中美建交。

究竟是誰改變誰:西風壓倒東風,還是東風壓倒西風?

所以,究竟是誰改變誰?是西方文明價值的普世論要改變中國,還是中國文明的價值已經消融整合了西方文明的經驗科學理論,再也無懼於西方的船堅炮利?當西方人發現物理學已突破經驗論的層次,走向中國傳統儒釋道心物一元和曲線思考的神秘主義之形上境界時,一個新時代、新文化即將誕生,那就是人類將中、西、印三支主流文化融會貫通後所創造出來的新文明,即將誕生在中華大地。最近一期《時代》雜誌(October 30,2006)刊出專文指出,亞洲擁有人才,加上充分培訓,已經足以啟動一場科技革命,照目前趨勢,亞洲國家不久就能挑戰美國與歐洲的科技霸權。

中國將改變世界的文化,成為全球最大的玩家。就中國歷史而言,中國的崛起,其氣勢將超越漢唐。就世界歷史而言,中國的崛起,其文化價值將如過去一般,吸納整合外來的西方文化價值後,成就人類的新時代文化價值。至於現今歐美和東南亞國家青年,爭先恐後學習中文,以及中國發射太空飛船的成就,和全球100大城市設置孔子學院,只不過是理有必然,事有必至,而為茶餘飯後助興談話的資料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