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六點」的台灣效應

讓人感覺到「有容」的大中國

楊志誠


中國國家主席、中共總書記胡錦濤,藉《告台灣同胞書》三十週年紀念的機會,發表對台政策的六點新方針,時下稱為「胡六點」。站在中國對台立場看,「胡六點」發表的時機和內涵堪稱恰當亦值得肯定;自兩岸交流三十年來,終於讓人能夠感覺到「有容」的大中國,也能嗅出中國對台灣人民所釋出的「同胞」情誼,比起當年蔣介石的「接收」台灣,有著更多的「同胞」味,也比三十年來中共一系列的對台文告,善意多了。對於瞭解中國權力體制及其政治文化的台灣學者或社會菁英而言,「胡六點」也應該是受歡迎的。不過,就如廣大中國大陸民眾對台灣還處於不瞭解狀態的情形一樣,台灣還存在著對中國不甚瞭解的廣大民眾;對他們而言,「胡六點」就產生了不同程度的壓力;不過,有壓力的感受才會逐漸有回應;有回應,就有可能「矛盾統一」。以下就分別從一般台灣民眾、國民黨政府及民進黨的角度,針對「胡六點」的可能效應加以分析。

文化的演進是緩慢的,然而,其影響卻非常深遠。台灣人民承受了五十年的日本殖民統治及文化改造,隨後雖然也經過了中華民國一個甲子的文化洗禮,但是卻在政治意識的矛盾中,產生文化認同的迷惑,進而迷失了主體的本質文化。所以,如果說「胡六點」的提出就能夠激發台灣人民的「中國情懷」,那恐怕不太切實際。就這個層面來看,「胡六點」此際提出似有點急迫,台灣人民難免會產生壓迫感,對於「一個中國」原則的重述,可能會有排斥情結;儘管「胡六點」闡述的重點已由「一個中國的原則」彈性轉移到「一個中國的架構」。

在「海角七號」電影中,最為淒美的情節就是那位二次大戰末期的日本人對台灣戀人的不捨情懷;但是,隨著歲月的無情及現實的壓力,日本對台灣的遺戀,終究必須了結,然而,經歷過六十年歲月的倚盼,八十多歲的台灣戀人卻仍在撫摸著往日的生活記憶,似乎將近四十年蔣氏政權的統治,只是徒增其對日本更深的迷戀。台灣人民就在經歷五十年的日據殖民,以及隨後的蔣氏威權統治,陷入了「悲劇輪迴」中,還沒能夠喘息而得以認識「他者所說的祖國」--中國。這個祖國是缺乏主體自我認知的祖國;不管是國民黨所宣示的,還是中共所號召回歸的,都是外在「他者」加諸台灣人民,被強制認知的祖國。

李登輝的「本土化」政策以及陳水扁的「台灣之子」號召,並沒有讓台灣人找回真正的自我,只是挑動其「反抗的激情」,建構依附另一個他者的我。他們二人雖然順利地激發了「民粹主義」,卻把台灣人民推向一個「罪惡他者、迷幻自我」的認知陷阱。台灣人民就在這一個陷阱中翻滾了二十年,民生狀況也從經濟奇跡陷入到經濟困境;由於有感於「政治威權」的統治壓力,台灣人民仍只好「肚子扁扁,選阿扁」。然而,人民對民生困頓的忍受是不能持久的;阿扁的失政及貪腐,迫使台灣人民在求生存的考量下,轉而求助於國民黨的馬英九,期以改善台灣的經濟。

基於經濟的考量,台灣人民對於馬政府改善「兩岸關係」的政策是能夠認同的;但是,如果為了經濟,卻必須接受「共匪」中國的治理,恐怕就無法排除台灣人民的疑慮了。國民黨政府曾經花了四十年時間,包括馬英九及高孔廉任職陸委會時期的政策宣導,都一再強調「共匪」中國的非人道統治;到如今,一下子要台灣人民從「共匪」中國的認知轉變成「祖國」中國的認同,實在有一點強人所難。也因此,陳雲林及張銘清的訪台遭致排拒,其實是有跡可循的;再循此跡象,今天的「胡六點」對台灣人民所能產生的影響,其實也不難想像。其原因是,台灣人民(除了「外省人」)在其歷史的經驗中,對國共內戰的認識大都存在著很深的疏離感,根本不知道當年國共為何內戰及如何內戰,相較起來,對於日本的戰敗,可能認識更為深刻。

其實,「胡六點」特別強調「兩岸關係的現實」是「內戰的延伸」;當中隱含著兩岸是「對等治權」的關係定位,這種善意可以說是空前的。換句話說,未來兩岸的談判將可以立於對等的地位,而不再是「大國對小國」的形勢;不管是「國與國的特殊關係」或是「特殊的國與國關係」,台灣都很難跳脫「小國對大國」的不利形勢。然而,大部分台灣人民並無法感受到「胡六點」的這一份空前難得的善意;主要原因是,從日據時期、蔣氏政權時期、李登輝政府到陳水扁政府,一直以來,兩岸都是處於敵對狀態,因而都主張「對等的主權」,處於「消滅」與「反消滅」的對抗中。今天,一下子要轉變成「相同主權、對等治權」,如果不「講清楚、說明白」,台灣人民是很難排除疑慮的。問題是如何「講清楚、說明白」呢?誰來「講清楚、說明白」呢?馬英九政府嗎?

其次,當前「兩岸關係」的快速改善,主要的動力是來自於馬政府想依賴中國改善台灣經濟的迷思,而不是根據「理念」而來;換句話說,馬政府在意的是對台灣的統治權,而不是在乎將來兩岸關係如何發展。當然,從此延伸出來的模糊理論也取得一大部分台灣人民的認同,否則馬英九怎能高票當選呢?也因此,馬英九就明白表示「其八年任內不談統一」、「統不統一是以後的事」。馬英九是「外省人」,不會主張台獨;但是,他要維持其執政權,也不能漠視「民情」,當然也不會「促統」。所謂「和解是趨勢,統一靠形勢」,馬英九抓和解,把統一丟給中國;將來兩岸關係會如何發展,那就要看中國如何創造形勢了。其實,天下那會有萬靈丹,自助人助,馬英九打的算盤並不如意;而且,中國也不會隨便讓台灣依賴,要依賴,至少要把條件講清楚。「胡六點」的提出顯然就是試圖釐清未來兩岸關係的發展方向。

然而,近來兩岸經過多次的宣告、對話及協商,不是已經達成「擱置爭議、求同存異」的共識嗎?怎麼還來「胡六點」呢?難怪馬政府一直難以回應。中國不愧是一個大國,行事思維總是比較深入和縝密:要擱置爭議,就必須先確認「爭議」的內容,總不能說,一碰到立場或意見的「差異」,就擱置,那必然會再回到原點,沒完沒了;另外,「求同存異」也需要確立雙方的「同質性」內容,否則將來談判的協議基礎在那裡?而且,雙方「異」與「同」的確認,決不可能在「模糊政策」中進行,就好比雙方談判總是需經過雙方都「開價」,明確「立場宣示」之後,才能啟動;「胡六點」就是對兩岸相關議題談判的「開價」,馬政府在現階段如果對兩岸關係的定調有誠意談判,那麼就該對應「開價」,以宣示立場,然後才有進一步「擱置爭議、求同存異」的協調行動。如果馬政府認為「胡六點」的開價不合理或缺乏正當性,無協調空間,那也應該要求中國方面重新開一個比較合理的價位,再來談判。根據談判的理論,協議內容可以保留「模糊空間」,如1972年的中美公報,對「一個中國」的認知內容「各自表述」;但是,開價則是立場的宣示,不可能模糊了事。也因為這樣,「胡六點」真是給了馬政府很大的難題;以台灣目前的民情來看,兩岸關係的處理,本來就存在著「能做、不能說」的模糊空間,馬政府這幾個月的大陸政策,就是遊走於這個空間。現在卻必須把「不能說」的部分說出來,那麼連過去這幾個月「做過頭」的部分,恐怕也會一起被拉出來批判。如此一來,面對台灣社會的疑慮,又要正視大陸對未來兩岸關係發展的表態,「胡六點」給馬政府的壓力不能說不大。

以當前台灣政經情勢看,馬政府面對內部經濟困頓,中國對台的利多政策又緩不濟急,如輕易宣示親中立場,將陷入南方朔在《中國時報》所說的「既統又獨」的矛盾困局中;以馬政府的執政能力,似無法創造出「統合政策」跳出這個困局。相對來說,馬政府如果還想以模糊方式,重複「不統、不獨」、「互不否認」的宣示,中國方面肯定不能滿意,否則又提出「胡六點」,所為何來?所以說,當馬政府以幾個月時間「突然」大幅度對大陸開放,多少程度使台灣社會產生疑慮,而且也未因此改善台灣經濟之際,「胡六點」的提出對馬政府而言,確實存在著時間的壓迫感。如果胡錦濤能夠以更體諒的心,為了免於「為善不卒」,是否給台灣人民及馬政府一段喘息的空間;現階段,請容許台灣方面透過「密使」或「國共平台」進行「不公開」的「再對話」,以待時機成熟時,再做公開的立場宣示,或許屆時將可以在「異小同大」的有利形勢下,達成「雙贏」的協議。

最後,民進黨及其支持民眾又是如何看待「胡六點」?當然,「胡六點」對民進黨的溫情喊話,民進黨人士是不可能沒有感受的;只是,不同立場、不同體驗,會產生不同的態度,簡言之,民進黨將會因對「胡六點」的感受不同,逐漸突顯路線之爭。過去從李登輝時代到陳水扁時代,民進黨一貫的奪權策略都是激怒中共,然後借力使力打擊國民黨,以奪取和穩住執政權;而要想激怒中共,就必須依情勢的需要,揭露不同程度的台獨主張,如此一來,不但使中共疲於應付,也使國民黨在台灣社會內部疲於奔命。因而,激怒中國,並且不同程度地宣示台灣主權的立場,成了泛綠群眾的凝聚力。

然而,自從扁政府末期,尤其馬政府上台以後,前述策略已難奏效,民進黨逐漸把策略改為:直接攻擊國民黨及其政府,進而藉此排拒中國;主要是因為攻擊國民黨政府有了比較多的著力點,除了主權議題之外,又有民生經濟的議題,以及包括世代間和階級間社會利益失衡的問題。其實,蔡英文很清楚,現階段反對中國,無異會為台灣經濟的困境承擔某種程度的責任,再加上「胡六點」的提出,一味的反中國,顯然缺乏理性,也將失去正當性。但是,她也清楚的主張,改善兩岸關係,並不一定需要犧牲台灣的主權;儘管她當陸委會主委時都無法做到,她還是不遺餘力地攻擊馬政府掏空主權,這也就是在野的優勢,蔡英文也真能充分的運用。

其實,在民進黨內部概略可分為二大派系或主張:有一派為溫和派,對中國有比較深入的瞭解,認為兩岸的統一是早晚的事,但是台灣應該要不斷提出台獨的主張,將來在統一的談判上,台灣才會有足夠的籌碼。簡言之,主張台獨的目的是要讓「統一的時間能夠晚一點、統一的條件能夠好一點」。說白了,這一派是標準的「共產黨」思維,民進黨之所以能夠擊敗國民黨,取得台灣執政權,應歸功於這一派的策略和行動。另一派則是台獨基本教義派,他們認定台灣只有走獨立一途,才不致於又淪為中國的棄兒或是被威權宰制的命運;既然追求台灣的獨立,那就不需要去瞭解中國,中國是中國,台灣是台灣,互不糾葛。基本教義派徒具激情,缺乏理性思維,但卻是最值得利用的勢力;民進黨街頭運動時期、李登輝退位時期及陳水扁弊案纏身階段,都可以看到他們的蹤跡。基本教義派只有當情勢發展到其他勢力對其有需求時,才能發揮關鍵性影響力,如李登輝執政的初期和末期,利用他們對付國民黨的保守勢力;又如陳水扁競選時,常利用他們激怒中共。蔡英文之所以無法在後陳水扁的民進黨切割陳水扁,也是因為顧忌基本教義派的激烈杯葛,將導致民進黨的分裂,進而削弱了與國民黨競逐的實力。

從這一點來看,蔡英文搞政治比起那些老一代的政治人物還是稍嫩了點;她無法體會「浴火重生」的道理及策略。其實,李登輝和陳水扁都曾基於情勢的考量,在不同時間與基本教義派切割,而也在需要時,又召喚他們;他們也沒有因此而背離,還是一樣拚死維護李陳二人,這就是基本教義派的特質及宿命,他們主張台灣獨立,卻沒有辦法讓自己獨立。如果蔡英文能夠把眼光放遠、放大,擺在台灣社會的長遠發展,基於政治正義,斷然與陳水扁切割;當然,基本教義派會出走,進而導致民進黨的分裂。但是,同時在正義、清廉及愛心的重新號召下,蔡英文將可以喚回更多的中間選民,尤其在馬政府無能解決經濟困境以及國民黨老態不堪的情況下,將有更多的年輕世代必會隨勢而起。屆時,民進黨將可以帶領台灣社會推動世代革命及社會主義革命;處此情勢下,基本教義派還能不回流嗎?如果能瞭解整體情勢的發展,蔡英文想要奪回執政權,就必須借力於「胡六點」的善意及陳水扁的弊案,「暫時」切除基本教義派的糾纏,再造民進黨,才有機會再奪取台灣的執政權;此即「浴火重生」。這也將是「胡六點」在民進黨內所能產生的效應;從路線之爭到路線統合,這才是真正「不獨」之下的「不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