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拉克戰爭與宗派衝突

孫若怡
(元培科技大學共教會召集人兼通識中心主任)


根據法新社巴格達11月11日電, 屬於庫德族的伊拉克總統塔拉巴尼(Jalal Talabani)今天獲國會議員的支持贏得連任。隨後他並表示,「將要求」「全國聯盟」(National Alliance)候選人、現任總理努裡‧馬利基(Nuri al-Maliki)籌組下任政府。

自今年3月國民議會選舉後,伊拉克的政局就陷入了僵局。由前總理伊亞德‧阿拉維(Iyad Allawi)所領導的政黨聯盟「伊拉克名單」(Iraqyia),在遜尼派的支持下於大選時獲得了91席,馬利基領導的「法治國家」(State of law)聯盟得到89席。5月初,法治國家聯盟和擁有70席實力的「伊拉克全國聯盟」,合組象徵什葉派大團結的「全國聯盟」;「全國聯盟」雖然因此擁有議會中159個席次,但仍距組閣所需的163席相差4席。「伊拉克名單」與「全國聯盟」自5月以來,彼此為爭奪組閣權而相持不下。不過,根據中國新聞網2010年10月11日的報導,阿拉維於10日已表達「願意退出組閣權之爭」,此舉自然為現任總理馬利基主掌新政府之路,平添了極大的助力。但是,如何讓不同政團的人能參與政策的決定,同時並兼顧遜尼派的利益,才是新政府可以平順運作的關鍵。一旦在組閣談判的過程中,讓遜尼派感受到政治交易的排擠,新一輪宗派暴力的衝突恐在所難免。無怪乎敘利亞總理巴沙爾‧阿薩德與到訪的土耳其總理埃爾多安於上月11日會談時,對伊拉克各宗派與政團6個多月來都未能組成新政府一事,表達出深刻的憂慮。如今,雖然在伊拉克各黨派所謂:「達成分享權力協議」下,使新總統當選連任。但阿拉維所領導的政黨聯盟「伊拉克名單」則聲稱,分享權力協議中的部分條款並未獲遵守,故而有60位遜泥派議員退出議場;塔拉巴尼的當選正是在混亂場面過後第二輪投票的結果。

中東地區的宗派衝突雖由來已久,政治權力的攘奪、種族文化及對教義與政體認知上的差異,都是肇事的原因,但造成今日伊拉克政局動盪不安與暴力相向的結果,則與美國民主化中東的政策和美軍的入侵,有著直接而深化的關係。

遜尼派與什葉派

西元630年穆罕默德以阿拉伯各部落民族為基礎、伊斯蘭教為核心,建立了一個統一的阿拉伯帝國;632年他在麥地拿病逝,因生前沒有指定繼承人,導致日後為權力繼承之合法性與政體問題,埋下宗派衝突的根源。

出身於奧馬亞家族的第三任哈里發奧斯曼(Uthman,644-656)即位後,受到了來自哈希姆家族以穆罕默德侄兒阿里(Ali)為首,對其繼任哈里發合法性的質疑。

阿里更自組什葉派與奧斯曼所屬的遜尼派對抗;656年奧斯曼被暗殺,阿里旋被推舉為第四任哈里發。奧斯曼死後奧馬亞家族的敘利亞總督穆阿維葉(Mu Awiya)擅自以大馬士革為首都,開啟了奧馬亞王朝(661-750 AD)時代 ,統治了阿拉伯帝國的大部分 。他將哈里發的產生由推舉改為世襲制度,以備傳位於子嗣;而此一舉措不但使哈里發的身份,由「真主使者的繼承人」轉化成帝國政體的君主,也宣告了「正統哈里發」時代(632-661)的結束。661年,阿里於伊拉克境內的庫法(Kufa)地方被刺身亡後,兩派的鬥爭益形尖銳;680年,阿里的次子侯賽因(Al-Husayn)在卡爾巴拉城,受到奧馬亞王朝遜尼派軍隊的伏擊而遇難。自此為殉教者侯賽因報仇,成為什葉派最有凝聚力的口號之一;而卡爾巴拉城也成為該派的聖城。

伊拉克原屬波斯薩珊王朝的領土,651年薩珊王朝為阿拉伯人所滅亡,原波斯王朝的土地成為阿拉伯帝國的一部分。隨著第四任正統哈里發阿里與奧馬亞王朝的鬥爭,伊拉克則成為什葉派的策源地。阿拔斯王朝(750-1258 AD)崛起之初聯合什葉派推翻了奧馬亞王朝,爾後更以伊拉克為中心,遷新都於巴格達;這意味著新政權放棄了傳統上以地中海、阿拉伯半島為中心的思考,而將眼界轉向東方的文化傳統。穆罕默德時期的伊斯蘭教僅著眼於阿拉伯人的民族感情,而阿拉伯帝國的本質亦建立在阿拉伯人對異族的統治上。因此,這一階段的伊斯蘭教還不具備世界性宗教的厚度,故又以回教名之;適時阿拉伯人對異族之改信亦采消極態度,不承認改信者與阿拉伯信徒享有同等的權利。然而,自阿拔斯王朝以降,俗稱「馬瓦裡」的非阿拉伯裔的穆斯林尤其是波斯人,在政府中漸漸取得了支配性的地位,一方面這使波斯文化得到極大的發展,另一方面也奠定了波斯在伊斯蘭化後,伊朗作為什葉派大本營的基礎。

10世紀以後,阿拔斯帝國因地方割據而陷入四分五裂的狀態。1055年,塞爾柱土耳其人攻陷巴格達逐漸佔領波斯之地,建立一個強大的帝國;他們解除了哈里發的政治權力,僅留其宗教領袖的地位,實權已經旁落到了塞爾柱「蘇丹」的手中。此後,波斯地區歷經花剌子模人、蒙古人及薩法維王朝(1500-1722 AD)的統治,16世紀中葉奧圖曼土耳其帝國自波斯人手中奪取巴格達,得以掌控美索不達米亞及波斯灣。自此,伊拉克在土耳其人的統治下長達近4百年。

遜尼派與什葉派均虔誠信仰阿拉,但兩者間到底有些差異?首先,遜尼派認為正由於穆罕默德沒有任命繼承人,所以先知的繼承人哈里發應由公眾選舉產生。

因此,該派承認神權共和時期由穆斯林公社選舉產生的四大哈里發的合法性;至於奧馬亞與阿巴斯兩王朝的歷代哈里發,該派也同意其在宗教政治上的領袖地位。10世紀左右,遜尼派逐步確立了以「哈里發制度」為核心的政治學說體系,成為代表阿拉伯人的一個主要且有主導地位的宗教派別。什葉派則主張應以伊斯蘭法及「伊瑪目」制度為核心教義;該派認為伊斯蘭法與君主制無法相容,世俗領袖無法取代宗教領袖的權力。世間應建立一個神權政治的統一國家,廢除君主制度及王位繼承法;國家當注重社會正義與經濟平等,並強調信徒殉教與犧牲的美德。什葉派雖說主要在伊朗發展,但由塞爾柱土耳其人所建的薩法維王朝,亦以什葉派的「十二伊瑪目」教義為國教,其後隨著土耳其人的伊斯蘭教化,什葉派成為伊斯蘭教內非阿拉伯人的主要信仰。

伊拉克境內的宗派衝突

伊拉克前總統海珊一生雖歷經顛沛但胸懷大志,自幼因深受奧圖曼土耳其帝國與西方帝國主義入侵歷史的影響,他既是一位遜尼派的愛國主義者也是阿拉伯民族主義者。在他的領導下,伊拉克一度成為中東地區的強權,阿拉伯世界人民眼中的民族英雄。海灣戰爭使阿拉伯世界分裂;而海珊雖死於什葉派政府之手,但更確切的說應是美國人之手,他的失敗也代表了阿拉伯人、整個阿拉伯世界與大阿拉伯主義的潰敗。

以「復興社會黨」為基礎而取得政權的海珊,對宗教採取了新的政策。「復興社會黨」是一個世俗的民族主義政黨,強調民族獨立與阿拉伯人的統一。1968年,政府雖然頒布憲法訂伊斯蘭教為國教,但另方面則廢除神權政治、奉行政教分離的原則,禁止宗教干預政治及國家事務。伊斯蘭教固然與阿拉伯民族主義並行不悖,但海珊政權也不容許以泛伊斯蘭文化阻礙或取代阿拉伯的統一;在面對國內什葉派的對抗時,官方通常也試圖以民族主義和求同存異的原則,來解釋伊斯蘭文化的發展,進而消除兩派在宗教義理、禮儀與政體制度上的紛爭。

隨著美國的入侵及海珊政權的垮台,原先流亡海外或受美國庇護的什葉派人士,則紛紛返國並組建自己的勢力填補權力的真空。什葉派勢力雖迅速膨脹但派系紛雜,不同地區與支派的穆斯林,分別支持不同的政治組織與宗派領袖。西斯塔尼是什葉派中地位最高的宗教領袖,他反對建立一個政教合一的國家,認為宗教領袖不可以參加政府活動,但可以向信徒發佈指令。重要的政黨團體「伊拉克團結聯盟」領導人薩德爾則主張,神職人員應介入政治並全面推行伊斯蘭法。達瓦黨則是一個在伊朗支持並訓練下茁壯的政黨,強調宗教法則的重要性、反對君主立憲制度,追求建立一個有強大中央政府的伊斯蘭共和國;至於「伊斯蘭革命最高委員會」領袖哈基姆為代表的政治組織,尤其主張以伊斯蘭思想建國。

美國想要在伊拉克建立一個所謂自由、民主的親美政權,故積極推動聯邦體制,2005年5月成立過渡政府,並於12月15日展開戰後首次的議會選舉。然而,在這個權力重組的過程中,僅佔伊拉克人口不到40%的遜尼派迅速被邊緣化;新政府主要是由什葉派與在美國支持之下的庫德人分享了權力。佔人口近60%的什葉派及代表各派系勢力的政黨,則希望盡速實行選舉,緣此能參與各鄉鎮地區的地方政治,藉以鞏固本身的實力,進而影響或取得國家的權力。因此,民主政治在戰後的伊拉克,只能算是各個宗派、種族與利益團體間,經由政黨選舉謀取政治資源的方式,實與伊拉克人民的生活毫無關係和助益。加上遜尼派反對聯邦體制,進一步更尖銳化了宗派間的矛盾。

2003年8月29日屬於什葉派的納傑夫.阿里清真寺的爆炸案,造成「伊斯蘭革命最高委員會」領袖哈基姆等八十餘人喪生,開啟了遜尼與什葉兩派間的宗派流血衝突;2006年至2007年更幾乎演變成內戰。2006年2月22日什葉派聖地阿里.哈迪清真寺亦遭爆炸襲擊,該寺內葬有第十代與十一代伊瑪目陵寢;什葉派認為這是遜尼派所為,並動用軍隊鎮壓遜尼派。同時,也引發了什葉派極端份子的報復,並殺害數千名遜尼派穆斯林民眾,此舉激起了遜尼派激進者的報復浪潮。不少的遜尼派穆斯林視什葉派為「異教徒」,是美國將伊拉克從伊斯蘭手中奪走的幫兇。適時遜尼派的政黨聯盟「伊拉克共識陣線」隨即退出政黨組閣談判,什葉派也因此未能過半,無法單獨組閣。同年6月,新上任的馬利基總理以「煽動恐怖暴力罪」為藉口,下令逮捕素有強硬遜尼派穆斯林學者領導人之稱的哈理斯.扎裡。7月,伊拉克境內就有3,590人因宗派衝突而喪生;10月死亡人數更高達3,709人,故有「血色十月」之稱;暴力者或以自殺式爆炸攻擊、或以組織嚴密的武裝民兵襲擊。11月,兩派又分別以重裝武器攻擊對方大本營與民居的聚集區,造成平民的大量傷亡。2008年迄今,派系間的攻擊始終沒有停止;2010年11月2日,巴格達什葉派的社區、餐廳、咖啡館等地,就遭到了一連串汽車與路邊炸彈的攻擊,造成至少63人死亡、285人受傷的慘劇。

除了兩大教派的血腥仇殺外,什葉派內部不同派系間的鬥爭,也是致使衝突複雜化的因素之一。例如在納傑夫.阿里清真寺的爆炸案中,「伊拉克團結聯盟」領導人薩德爾就有與遜尼派聯手出擊、火中取栗的嫌疑;薩德爾在派系內屬青壯且具有實力者,並自組名為「救世主軍」( Mahdi Army )武裝民兵,他和以宗教領袖西斯塔尼為首的勢力多有分歧,爆炸案或許是為了擴大自己影響力的權宜之計。而美軍入侵與全民普選的政治操作,更使得一個在思想價值與生活習俗完全不同於西方的宗教宗親社會,反而因權力資源的攘奪,而深化了種族與宗派的決裂。

什葉派雖取代了遜尼派成為改朝換代後的當權者,但就伊斯蘭教信徒穆斯林而言,一項不變的事實,反美、反以色列依然是他們共同的語言和信念。

另外一項值得觀察的變數,則是在美國人支持下而取得權力的庫德族的動向。美國原想建立一個「東遏兩伊、西促和談」的「中東新秩序」,但自2005年5月迄今,伊拉克與伊朗的關係卻益趨密切,在共同宗教宗派的信仰下,一個由兩伊為核心所組成的所謂「什葉派新月帶」,已在阿拉伯東部出現。今年伊朗總統更頻頻走訪會晤黎巴嫩、敘利亞等國,這個在美國人眼中與伊拉克一樣的「邪惡軸心」國家,似乎已漸漸成為中東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