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流海南島六年的台籍日本兵

英彥大哥的魯賓遜歲月

丘秀芷
(台灣抗日〔志士〕親屬協進會前理事長)


那影像很清晰,我才會走路不久,大哥被徵到海南島之前,他白白淨淨的,光著頭,抱我一下,然後走了,隱沒在操場另一端旗海中。

那清明的影像

從此,常聽母親在禱祝「英彥平安」。我一直確信自己的記憶力可以上溯到一歲多時,因為那時小我兩歲多的小弟還沒出生,但大哥的樣子那麼清明。

其實在那之後,很多事連貫起來,我都記得明白。家中米不夠,母親常用石菜或野莧、地瓜葉、芋頭莖甚至豬母乳草煮粥,有時加一點蝦皮,但是,我只敢吃番薯葉粥。母親常說我:乞丐身皇帝嘴。

又一次家養的母鴨跑到屋前小路中,一個「黑代喪」(日兵日語發音)走過來,踢母鴨一腳,打母親一個巴掌,罵一句粗話。

又一次秋冷時分,全鎮清潔檢查,所有碗櫥椅凳、家用品都必須搬到門口外小路中。大我兩歲的四姐因得麻疹,用破棉被包著,放在小屋裡沒搬出去,檢查的巡查來罵一頓,說「清潔檢查時所有的人、東西都要搬到屋外的,怎麼不遵守?」父親就急忙解釋:「小女正生病發高燒,不能吹冷風!」但是門口仍被貼一個字條「不清潔」。父親被罰錢。

奉公歲月

1943年弟弟出生,媽常要背著他做事,地裡的、家裡的還有「奉公」——二戰末期每家要出一份勞力。當然沒工錢。大我十歲的二哥這時還念高等科,有時被派到的「奉公」較遠,不是父親去就是十來歲的二哥去,必須自己帶糧食走去,二哥和父親常被派去新竹機場。

在家屋附近「奉公」,常是母親背著小弟做。我一直記得那影像,小弟在母親背上依依哇哇哭嚎,母親一面哄小弟,一面用鋤頭鋤防空壕。

愈往後,奉公愈多。糧食愈少,連魚肉都配給。有時二哥去溪圳裡抓魚蝦,二姐則到更鄉下買穀子,放在書包中背回來,母親立刻縫進枕頭中,要吃時倒一些出來舂。二姐有時說:「今天又碰到日本婆子又去買『野米』——黑市」。

一天,父親從新竹機場回來,他說:「我看日本仔快打不下去了,那飛機愈來愈少,飛機引擎聲有很大問題!」

母親忙著跟二哥二姐他們說:「使不得講出去啊,巡查會抓人。」

多年後,二哥說:他才不會說出去,戰爭末期學校常停課不上學,但「奉公」要做的工地在新竹機場,分明常有盟軍來轟炸,台灣人還得去修——按當時中壢屬新竹州,但機場很遠,都得徒步帶配給米去,吃飯時拿米換飯。

皇民化的名字

二哥多年後還跟我說一件事:「小學時,看老師還有同學改日本姓取日本名,拜天照大神,家中成『國語』(日語)家庭,配給就多很多,我回家跟爸爸說:我們也改日本姓名好不好,被父親罵一頓,說改什麼改?我們姓邱最好。」

其實家中早已不能放祖先牌位,每個大年節,父親就用紅紙貼在牆上,上面的字我看不懂,幾年後知道那是「河南堂邱(丘)氏歷代先祖考妣之神位」。

事實上日本台灣總督府推行皇民化時我未出生,後來嬰兒報戶口,一定要取日本名才准報,所以我叫邱淑子,弟弟叫邱武彥。一光復,父親立即把我日本式名字改掉,弟弟因延續大哥英彥、二哥文彥之名沒改。

四位姐姐取名都「秀」字在中間,也沒有日式名字,光復後也不用改。但是大哥英彥到那兒去啦,母親到處打聽,二戰到海外的,如七姑丈、如大姐夫的大弟死在異城,日本台灣總督府都有消息通知家屬,但英彥哥呢?我印象中書生面的青少年英彥大哥呢,沒任何消息。

英彥那兒去了

從1942年年初大哥被徵去海外,沒多久就沒任何音訊。母親焦急的去問相關單位:只有一句話「人不見了,沒有戰死的消息。」

父親母親還冀盼,是不是英彥大哥知道祖居地廣東,偷偷離開日本部隊,從海南島到廣東找族人去了。但那時戰爭末期已知名字的族人也分散到各地,祖居地粵北更遠。

光復了,很多台灣兵陸續回台,在廣州負責台灣兵回台灣是堂伯父丘念台。但沒有英彥哥的半點消息。

母親每聽說載台灣兵的船要回台灣,就下午早早坐火車去基隆港口,等天黑船入港,一個個臉孔去認,永遠失望回中壢。

有幾個回來的台灣兵知道母親在找兒子就上門說:「我知道你兒子在那裡,他沒有經費回來!」

母親就東籌錢,西籌錢,託人帶去,結果還是空盼等。

母親借到沒處借,去跟我出生前就已出嫁的大姐借,她是鎮上富戶媳婦,但她不敢拿錢接濟娘家,何況大姐夫的大弟早已在去海南島的半途中,軍艦被炸沉,親家母急瘋了,因而病亡。大姐只說母親一句「人家騙你的啦!不要再給別人錢。」

但母親不死心。光復後,高學歷的父親進入省政府(今行政院院址)工作,二姐、二哥、我隨父親到台北北門口住,當時滿街空房子,省府配一幢二層木樓屋給父親。母親不肯離開中壢,怕英彥哥回台灣找不到。

民國34年過了,沒大哥消息;35年過了,還是沒消息。36年春,母親帶三姐(小六)、四姐(小三)和弟弟(四歲)到台北,臨離開中壢,千吩咐萬吩咐鄰居,還留一些錢:「我搬到台北北門口延平南路郵局前,我家英彥回來,讓他坐火車到台北站,我家離台北站很近。」

搬到台北,還是一樣,每聽到有載台灣兵回台的船艦將到,母親又是傍晚就去基隆碼頭,船靠岸時總是入夜。她望著那艦梯下來臉孔,一個個去看去認,都不是,都不是!後來不再有載台灣兵回台灣。

過了冬天,過了春節,三姐、四姐也轉學到福星國小,客家莊來的孩子一句閩南語都不會,吃足了苦頭(按老師不會客語,國語也講不好)。轉眼暑假快到,我就要入小學了,一個週末下午,有人敲木門。三姐去應門,很驚慌回屋內對母親說:「有一個面很驚(怕)人的人在門口。」

我們全跑了去,看小玄關外,一個又瘦又黑,衣服襤褸的人站在門口,他張嘴張半天,叫「阿妹(客語阿母)!」母親、三姐、大哥哭成一團,四姐和我、弟弟則嚇呆了。

六年來,母親念了又念的大哥回來了,但印象中那又白又斯文的,照片中溫文的大哥怎麼是這種樣子呢?

飄流六年的大哥

大哥回來了,但不太講話,眼神總是傷心凶狠,雖然母親帶他去做幾套衣服,為他在桃源街城中市場頂一個攤位讓他賣菜,也很快的第二年春為他娶一房媳婦,第三年生下大姪兒。

可是他和全家人格格不入,對我和小弟很兇,只有加入父親的國樂隊,沈迷於音樂中才十分投入。

十分聰明,英、日文俱佳的大哥又一直認為自己懷才不遇。遭遇坎坷的大哥,沒幾年,不賣菜,到中部種田、研發很多農產品,如改良玫瑰、葡萄、橙子、木瓜、梨,也養過很多家禽、家畜、魚。他是標準的學書不成,學劍;學劍又不成。

後來慢慢的他才說出一點他在海南島的遭遇。上岸不多久他受傷,日本部隊把他丟下來,任他自生自滅。他1942年到海南島,一年又一年,過的是半原始人的生活,種地、打零工、打獵,有時連海藻都拿來充飢。年復一年,看天看地看海,一直到1945年8月戰爭結束了,他還不知道。到民國36年春才聽到日本戰敗,堂伯父在廣州收留日本台灣兵,他半行乞,想方設法越海到廣州,卻已過了36年3月,聽說念台伯父回台灣處理二二八事變,他找不到伯父,又無法證明自己是「丘念台的姪兒」,處處碰壁,好容易才上了船艦回台灣,那已是民國36年夏天。8月我就要入學了,他發現我居然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抓著我的手寫下自己的名。

他回台之後對中國政府無好感,對日本人更有惡感,對台灣也只有失落感,他研發很多農產品都被人搶去掛名了,一生在怨天怨地中,直到70多歲病逝。

英彥大哥,大正十三年(1924年)生,未滿18歲被徵去海南島當學徒兵,在那島嶼飄流了快六年。

前年,已70好幾的我第一次到海南島,從北走到南,後來又去了一次,對海南島心中有份感激,終究,英彥大哥在這裡存活下來了。終究,我第一次提筆寫字是大哥教我的。

寫於二戰結束74週年(轉自《僑協雜誌》17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