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總統馬克宏在最近一次法國外交使節會議上的講話中指出,國際秩序正在被一種全新的方式給顛覆,它是一次國際秩序的轉型,一次地緣政治的整合,更是一次戰略重組。他認為西方霸權或許已近終結。馬克宏不是提出這個問題的第一人,2018年,曾任新加坡國立大學李光耀公共政策學院院長、新加坡常駐聯合國代表、並曾輪值擔任聯合國安全理事會主席的馬凱碩(Kishore Mahbubani)在其所著《西方輸了沒有?》(Has the West Lost It?)一書中對此已進行了引人深思的討論。
馬凱碩指出,1820年以前,世上兩個最大經濟體一直是中國和印度。此後先是歐洲起飛,跟著美國興起,西方開始超越其他文明統治世界近300年。但在長達2,000年的人類歷史上,這只能視為重大的歷史失常現象。所有的脫離歷史正軌現象最終自然都會結束,西方統治世界的週期現在就到了自然終結的時候。西方不可避免的必須做出重大的調整來適應這個新的時代,但是西方菁英沒有一個人有勇氣說出這個關鍵的事實。
直到上個世紀末,全世界的增長主要來自G7(美國、加拿大、法國、德國、義大利和日本)而非E7(Emerging7)經濟體(新興的中國、印度、巴西、墨西哥、俄羅斯、土耳其和印尼)。過去20年,這種情況出現了急劇逆轉。2015年,G7佔全球增長的31.5%,E7則佔36.3%。現在西方以外世界成為世界經濟增長的火車頭,而西方社會則必須搭便車才能為它們的人民帶來經濟增長。對西方而言,好消息是全球的經濟大餅並沒有縮小而是持續擴大。
馬凱碩認為,西方給其餘世界帶來的最大禮物是使它們有了邏輯推理的能力。通過吸收西方的科學技術和用科學方法解決社會問題,西方的思維模式逐漸滲入亞洲人的內心思想。西方邏輯推理的思維方式引發了三個沒有硝煙的革命,這些革命未引起西方知識圈太大注意。
第一個革命是政治革命。千百年來亞洲社會可說是根深蒂固的封建制度,「東方專制主義」是亞洲政治環境的恰當描述。20世紀下半葉風起雲湧的反封建運動極大地解放了所有的亞洲社會。千百萬的亞洲人從旁觀者變成改革的積極參與者,他們將個人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最成功的是中國社會主義革命,尤其是近40年來的改革開放,使中國社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八億人民脫離了赤貧。
第二個革命是心理革命。其餘世界的人從認為自己是命定的無助過客轉變為相信可以改善自己的命運,這為人類境遇帶來巨大的進步。
第三個革命是治理革命。這方面的重大改變也出現在亞洲。過去50年,只有很少的亞洲國家政府相信良好的治理可以改變它們的社會,現在大多數都這樣認為。以亞洲人口最多的三個國家中國、印度和印尼為例,現任的領導人習近平、納倫德拉.莫迪、佐科.維多多都有一個共同想法,即良政可以改變和提升他們的社會。他們都積極謀求和執行可以使他們的國家走在長期經濟發展道路的公共政策。他們在國內都面臨艱難的政治挑戰,但他們都決心對他們的社會執行良政。
在政治治理方面,亞洲人學到了西方合理治理的優點。但是,很多西方人卻對他們的政府失去信任。據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的調查報告,金磚國家人民對政府的信任遠高於OECD成員國人民對他們政府的信任。
馬凱碩認為,西方的菁英仍然是全球影響力最大的集團,大多數菁英仍然深信他們是正確的。冷戰結束讓他們沈醉在勝利的喜悅中,福山的大作《歷史的終結》讓他們彷彿吸了鴉片一樣,興奮地認為,人類意識型態的演變已經結束,西方自由民主體制是人類政府最終的形式。他們沒有認識到冷戰的結束恰恰也是中國和印度這兩個沈睡的亞洲巨人覺醒,引發一個新的時代,而不是歷史的終結。
菁英集團的狂妄無知和傲慢自大讓西方犯了一連串戰略錯誤。首先,他們低估了伊斯蘭作為一個宗教的力量,對恐怖主義的根源做出錯誤的判斷。最不明智的就是2003年3月入侵伊拉克,伊拉克戰爭是一場災難,更糟糕的是它加深了全世界穆斯林認為西方根本不在意穆斯林生命損失這種想法。穆斯林人口在2015年至2060年將比全世界人口增長快兩倍,到本世紀下半葉將超過基督徒而成為世界上最大的宗教團體。在今後數十年裡,世界人口預計將增長32%,而穆斯林人口將增加72%,從2015年的18億(佔全球人口的24.1%)增加到2060年的30億(佔全球人口的31.1%)。西方應該深切反省過去兩個世紀他們對伊斯蘭世界做了些什麼,這個歷史紀錄將在今後兩個世紀困擾著伊斯蘭世界與西方之間的關係。9.11事件發生時,大多數美國人認為他們是無辜受害者。但經過縝密思考的大多數國際觀察者可能認為這是西方踐踏伊斯蘭世界若干世紀後不可避免的回報。
西方第二個戰略錯誤是一再羞辱俄羅斯。戈巴契夫單方面解散蘇聯帝國是給西方尤其是美國一個意想不到的地緣政治禮物。不費一槍一彈贏得冷戰後,本應記取丘吉爾的建議:「勝利後應該寬宏大量」,但西方卻反其道而行。西方違背1990年對戈巴契夫和其他蘇聯領導人不言明的保證,將北約組織擴大到《華沙條約》各國,包括捷克、匈牙利、波蘭、保加利亞、愛沙尼亞、拉脫維亞、立陶宛、羅馬尼亞和斯洛伐克,迫使俄羅斯人民選舉強人弗拉基米爾.普京來捍衛俄羅斯的國家利益。儘管基辛格和布熱津斯基一再警告,西方仍威脅要將烏克蘭納入北約組織。這迫使普京斷然收回1783-1954年歸屬於俄羅斯的克里米亞,以免北約組織利用它來對抗俄羅斯。
西方第三個戰略錯誤是輕率地干涉許多國家的內政。這就是推動一連串的所謂「顏色革命」,其中包括2000年的南斯拉夫(推土機)、2003年的喬治亞(玫瑰花)、2005年的烏克蘭(橙子)、2005年的伊拉克(紫色)、2005年的吉爾吉斯坦(鬱金香)、2010年的突尼斯(茉莉花)和2011年的埃及(蓮花)。許多顏色革命是內在因素導致,一旦表面化,西方就迫不及待地給予支持,因為西方尤其是美國決策者認為輸出民主本來就是一件好事,他們認為這是在實踐西方文明的最高道德標準。但其餘世界都認為這是西方白費心機,想通過其他手段維繫兩個世紀以來的統治全世界。令人感到諷刺的是他們對伊拉克和敘利亞等敵國,而非對盟國沙特阿拉伯推動民主。一旦失敗,一走了之,對後果不承擔任何道德責任。令人心痛的事實是,這些隨意「輸出民主」的企圖,結果是增加而非減少當地人民的苦難。
馬凱碩認為,西方改弦更張的時候到了,即放棄相對短視和自我摧毀的政策,遵行一個全新的戰略對待其餘世界。這個新的大戰略就是儘量少管閒事,遵行多邊主義。
以伊斯蘭世界為例。西方必須對自己提出一個棘手而極具爭議性的問題:西方轟炸伊斯蘭社會與西方發生恐怖主義事件之間是否有一定的關聯?如果是,那麼西方減少與伊斯蘭世界的糾纏是否更為明智?為什麼受兩個海洋保護的美國決定將她的命運跟伊斯蘭世界夾纏在一起?冷戰期間,為了防止蘇聯主宰中東,還有一定的戰略意義。冷戰後,特別是美國能源已可自足就不具如何戰略意義。所以美國應該撤離在中東的軍事干預。從此以後,美國應該再也不會對伊斯蘭國家丟炸彈!如果美國不再對中東進行軍事干預,中東會不會變得更黑暗,美國很多戰略思想家可能認為會。但是,他們也曾經認為,1975年美國軍隊從越南不光彩地撤退後,東南亞非共產主義國家會像骨牌那樣崩潰,當時沒有一個國際觀察家預期東南亞會變成和平而繁榮的綠洲。其餘世界並不需要西方來拯救,也不需要西方就政府結構給予教育,更不需要西方來顯示道德高地。西方退後一步將改善其與世界其他很多地區的關係。西方少管閒事的全球戰略將促使其餘世界更多地向西方學習。畢竟如果西方不處處顯露高人一等的態度,其餘世界當然會更願意向它學習。
西方也必須對其餘世界有更好的瞭解。有些西方的主要思想家接受世界已經不可逆轉地變得更小。從金融危機(2008-2009)、到埃博拉病毒爆發(2014-2016),從巴黎氣候變遷峰會(2015)到西方主要首都受到恐怖主義襲擊(2017),我們都學到我們同處於一艘地球的大船上,必須同舟共濟的道理。著名的歷史學家保羅.肯尼迪在其所著《人類議會:聯合國的過去、現在和未來》(The Parliament of Man:The Past, Present and Future of the United Nation)一書中提醒我們有一個全球議會,那就是聯合國大會。
馬凱碩曾兩次擔任新加坡常駐聯合國代表,對聯合國大會的辯論有第一手經驗。他認為,聯合國大會的辯論體現了全球73億人民的想法,各國大使在聯合國的講話必須反映他們國家人民的意見,否則就會受到嚴厲指責,因此,在聯合國可以真正聽到各種聲音。聯合國大會常常聽到許多對西方的批評,因此西方尤其是美國總是想把聯合國的辯論邊緣化或加以漠視。聯合國是美國總統羅斯福為了治理二次大戰後的世界政治秩序而創立的,因此很長時間美國主宰聯合國。但隨著成員國的增加,第三世界的興起,國際情勢發生了根本變化,美國無法再一手遮天,甚至常常陷入孤掌難鳴。馬凱碩認為美國應該從兩次伊拉克戰爭汲取經驗教訓。
1991年老布希總統進攻伊拉克,事前他尋求並獲得聯合國的支持,包括中國和俄羅斯的支持,因此,入侵伊拉克特別順利,因為伊拉克總統薩達姆.海珊入侵科威特,聯合國認為美國師出有名,因此給予全面支持。2003年小布希總統藉口伊拉克藏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在聯合國一致反對下,悍然出兵推翻並絞殺薩達姆.海珊,造成一場災難性的失敗。
這就是為什麼多邊機制和程序相當重要,因為它提供了聽取和瞭解世界觀點的最佳平台。下一次西方要以道德制高點為藉口干預另一個非西方的國家,應該首先召開聯合國大會。這是所有193個主權國能夠自由發言的唯一論壇,也是西方可以很好地瞭解世界上88%的人口的想法的地方。過去30年來,西方大國的勢力已經減弱,他們本應聆聽大多數人的想法,但不此之圖,反而經常藉攻擊聯合國進行無理的辯護。前英國首相柴契爾夫人明智地說道:「聯合國就像一面鏡子,它映照著我們。如果我們看到令我們不悅的東西,我們最好是著手改善我們自己,而不是咒詛它。」《聯合國憲章》和《世界人權宣言》楬櫫了許多崇高的世界價值,應該作為我們新的一致價值的基礎。
馬凱碩指出,世界12%的人口能夠強中國(佔世界人口20%)之所難,激怒伊斯蘭世界(佔世界人口20%),忽視非洲人口(佔世界人口15%)爆炸以及羞辱俄羅斯(世界第二大核武國家)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美國最大的危險是犯了與蘇聯同樣的錯誤。蘇聯將美國視為是軍事上的競爭對手,而事實上美國是其經濟競爭對手,蘇聯經濟崩潰導致美國獲勝。同樣對美國而言,中國是其經濟競爭對手而非軍事競爭對手。美國可能犯的最大錯誤就是在東亞加強軍事部署來平衡崛起的中國。美國的軍費開支越大就越無法有效對付越來越強大的中國經濟。2015年美國國防開支佔其GDP的3.3%,而中國僅佔1.9%。令人遺憾的是,耀武揚威的不僅限於美國右翼,美國左翼的自由派人士也主張對中國強硬。諷刺的是中國可能私下慶幸,美國集中精力大搞軍事,而中國則集中精力大搞經濟發展。
伊斯蘭世界不是美國主要的戰略挑戰。因此,美國應該與它和平共處而不是惹怒它。頁岩油革命後,美國再也不需要海灣石油,它在海灣部署龐大的海軍艦隊實際上是保護了中國的石油供應。美國在與伊朗交往的問題上犯了愚蠢的戰略錯誤。它讓1979年伊朗佔領德黑蘭美國大使館並且扣押了使館人員的痛苦記憶阻礙了精明的戰略算計。伊朗絕對不會成為美國的威脅,相反的,它可能增加美國的戰略選擇。奧巴馬與伊朗達成核協議是給美國人最大的禮物,川普本應在這個基礎上建立與伊朗的外交關係,但他卻退出伊核協議,而美國國會又錯誤地在2017年對伊朗施加新的制裁。
到2100年非洲人口將與亞洲人口差不多,將有45億,這樣的人口爆炸將給歐洲帶來重大的困擾。目前北非難民已成歐洲無法應對的難題,給歐洲經濟和政治帶來巨大影響,引發歐洲各國右翼的民粹主義。馬凱碩認為,歐洲應與中國合作發展北非經濟。30年前,阿爾及利亞和突尼斯的人均收入高於馬來西亞和印尼,但過去30年馬來西亞和印尼迅速成長,只要北非各國學習他們,明日,阿爾及利亞和突尼斯也可取得同樣的成就。歐洲幫助北非發展經濟是解決北非難民蜂擁至歐洲的根本辦法。
世上許多國家對美國一再羞辱俄羅斯都感到不解,而對歐洲同謀更感困擾。川普的團隊開始還表現不與普京為敵的戰略常識,但很少歐洲領導人對此表示支持,這再度肯定了歐洲缺乏明智的戰略思考。今日沒有俄羅斯坦克威脅歐洲,歐洲應該與普京友好相處。
天真而又講究意識型態的西方是危險的。西方未能做出重大戰略調整導致最近世界發生很多不幸事故。除非西方改弦更張,否則世界將會更加不穩定。民主體制只能應付當前的威脅而無法承擔長期的挑戰,西方社會被民主的缺陷左右而無法做出重大的戰略調整。西方現在面臨的許多問題都是昨日戰略判斷錯誤導致的。這就是為何其餘世界希望西方在今後30年要更為明智,更會算計。西方應該較為謙虛謹慎,美國可能犯的最大戰略錯誤是徒勞無功地力阻中國再度站上世界首位。華府有許多決策者和政治活動家密謀規劃,讓中國脫離經濟發展的正軌,這是非常危險的。
川普宣稱要將美國海軍的艦艇從272艘增加到350艘,這在戰略上是錯誤的。美國應該縮減海軍而不是將它擴大。世界會崩潰嗎?貿易路線會受到威脅嗎?果如是,到底美國或世界上第一出口國中國哪個會受害更深。川普還宣佈要進行核武器競賽,這更是大錯特錯,因為核武器仍然是可以毀滅這個世界的唯一力量。
馬凱碩認為,很不幸的是目前在美國和歐洲的政治環境都不利於進行深刻和長期的反省。理論上來說,反省對於自由和開放心靈的菁英應該是很容易的。但是,大西洋兩岸的菁英目前的精力都消耗在不同種類的內戰上。如果西方不能擺脫其干涉主義的衝動,拒絕承認其新的位置,或者決定變成孤立主義者和保護主義者,這個世界必然會充滿各種各樣的麻煩。
馬凱碩在書的結尾表明,他寫這本書的最終目的是提醒西方,將人類的境遇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西方貢獻良多,在人類面臨最偉大的光明前景時,如果西方要作為動盪不安的主要煽動者,那將是最大的悲劇。如果發生這種情況,未來的歷史學家將會感到困惑,為何人類歷史上最成功的文明沒有好好利用這個呈現給人類的最偉大機會。
美國著名印度裔記者、時事評論家和作家、《時代》雜誌主編、CNN節目製片人和主持人法里德.扎卡利亞認為,馬凱碩可能是最睿智、最友好和最一貫的西方批評者,讀他這本具有標誌性的分析和敏銳觀察的簡明扼要著作,就好像淋了一個冷水浴那樣,醍醐灌頂,讓西方猛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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