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登上天安門城樓的台灣原住民

一生充滿故事的泰雅人田富達自述(上)


原鄉在台灣的田富達,一生充滿傳奇色彩。少年時父母雙亡,10歲出頭就擔負起家計,撫養兩個幼弟。因國民黨招兵給出的優厚待遇而入伍,送往大陸投入國共內戰被俘後成為解放軍戰士,學習期間又被選為1949年10月1日登天安門城樓的台灣原住民代表,成了第一個登上天安門城樓的台灣原住民。

老大被日本人抓去當苦力

我是台灣的少數民族,屬於泰雅族群。泰雅人是居住面積最大,人口也比較多的少數民族之一,主要分布在台灣的中北部地區。如台中市的和平區,南投縣的仁愛鄉,苗栗的泰安鄉,新竹縣的尖石鄉、五峰鄉,桃園縣的復興鄉,新北市的烏來區,宜蘭縣的南澳鄉、大同鄉等地,人口約85,000多人(據2000年的統計)。我的老家在新竹縣的關西鎮錦山里,那個地方還算是丘陵地帶吧,山不高,海拔也就是500多公尺左右。清朝和日據時為了治理生蕃,設了隘勇線,我們住的地方嚴格地講是在隘勇線的後面,但是後來清朝禁獵,跟我們泰雅人矛盾尖銳的時候,我們也跑到山上去了。

我的部落屬於泰雅人裡面的馬里觀部落,泰雅人一共有十幾個大部落,馬里觀部落就在尖石鄉上面,海拔大約2,000多公尺。我們原來住在那裡,到了20世紀20年代前後搬到了現在這個地方。這個地方原來也是我們的居住地,後來慢慢被擠到山上去了。據記載,清朝的時候,這地方叫馬武都,日本人統治以後,把少數民族和漢族居住的地方統稱為錦山里。日本投降以後,是隸屬關西鎮的一個鄉村機構。

我家裡有兄弟姐妹八個。老大被日本人抓去當苦力,幾乎看不見他的存在,1942年被日本人徵兵死在南洋;老二、老三、老四、老六,因病或生存條件差先後夭折了。我是老五,四歲時就開始幫助父母做家務,老七、老八出生後也是由我來照顧,兩個弟弟叫我大哥。1992年老八病故,現在只有老七弟弟還活著。

我父母很勤勞,開墾了八分山田(約13畝),最初種陸稻(就是旱稻),後來改種水稻。父親15歲時離開了尖石鄉馬里觀部落來到了馬武都,這裡是祖父母住過的地方。據說在這裡曾經有十幾畝地。當時還是刀耕火種,地種過三年就不要了,然後種上竹子或杉木,讓它自然生長。在我的印象中,有兩片竹林相當不錯,那是祖父母留下來的。

父親砍柴摔斷背椎骨

我八歲時父親到山上砍柴,爬樹砍樹枝時不小心摔跌在石頭上,把背椎骨摔斷,從此再也起不來了。那年,我母親剛生完老八弟弟,她看著臥床不起的丈夫,只好拖著產後虛弱的身體,冒著冬季的寒雨,到山裡挖白薯等食物,然後背著柴禾回到家裡,躺下後連著吐了三天血,之後就嚥氣了,母親走的時候才36歲。

母親走後,八歲的我成了家裡唯一的勞動力,我只有按照躺在床上父親的吩咐幹活,每天忙得很。九歲時我帶著父親去新埔那邊的醫院治療了一週,但不見好轉。第二年的春天,父親也離開了我們。

我對日本統治的印象很深。我是1929年出生的,正好是日本對台灣少數民族奴化教育和奴化政策深入到山區的時代。從資料上看,1920年以前,台灣同胞抗日主要是武裝鬥爭。泰雅人在山區,所以日本人佔領的時間比較晚一些,過程也比較激烈。我們這個民族比較強悍,原來在平地的時候與漢人矛盾也比較多,主要是土地糾紛,清政府設置隘勇線主要是對付泰雅人的。我聽說跟日本人的戰爭,從馬里觀部落到復興鄉一帶,泰雅人被殺了很多,當然也讓日本人吃了很多虧。一直到1944年,還有泰雅人搶日本人的槍。泰雅人是狩獵民族,為了打獵,是有槍的,清朝的時候就可以搞到槍,大多是火槍,只不過不那麼先進,對付野獸用的。泰雅人還學會了製造子彈,電影《賽德克・巴萊》裡面就有這樣的情節。賽德克人原來就是泰雅人的一部分,後來分開了,叫賽德克。

關於反日事件,我們那個村子裡就發生過好幾起。我們那個村子有三個人是被日本人抓走的,其中一個就是我的叔叔,一直到日本投降,都沒有回來,也不知道死活。抓他們的原因無非就是跟日本人過不去,打了日本警察。泰雅人習慣打獵,日本人卻禁止打獵。因為打獵必然要有武器,不是刀就是槍,泰雅人還會自己製作弓箭,甚至比弓箭更省力的彈射裝置。泰雅的男人每一個都要有三把刀,一種是長的,大約70、80公分,打仗用的;另一種是工具刀,砍柴用的;再有就是小刀,吃東西吃肉用的,也可以削東西。泰雅女子也有小刀,吃東西防身用。我叔叔他們三個被帶走,據說就是因為不聽日本人的話。泰雅人和日本人的矛盾不僅僅是因為打獵,日本人把漢人和泰雅人隔開了,不能隨便去漢人地區,我們如果要去漢人地區,一定要經過日本警察駐在所,那裡的日本警察都有槍,(漢族地區叫派出所,派出所裡漢人警察沒槍,日本警察才有槍)。我們到漢族地區買鹽巴、蔬菜和布料等都要經過他們批條子,有了條子才能下山。山裡也有漢人,漢人上山不用,泰雅人一定要。當時日本人強制泰雅人改姓,我們自己都不知道,他們在戶口本上就給改了,我的日本名字叫平田達夫。

國民黨軍隊招兵的告示

我在7至13歲被強制進入錦山里馬武都村「蕃童國語(日本)教育所」(日本人視我們泰雅人為末開發的野蠻人,所以稱為「生蕃」)上學,日文是唯一的語言。老師由攜帶武器的日本警察兼任。學生都是原住民的孩子,日本的孩子都去新竹上小學,漢族孩子上公學校。日本老師打人很厲害,遲到了要挨打,上課小動作貪玩也要打。我們小孩子都討厭日本老師,經常在背後講他,被發現了就要挨打,我就被打過兩次。日本老師養了一頭牛,每天早上我們學生要輪流給他打掃、餵牛,還要給他挑水、打掃衛生。最厲害的是不能缺席曠課,泰雅人因為父母幹活,如果有弟弟妹妹的一定要背,特別是農忙,所以經常曠課。曠課老師就派人來抓,抓到學校就挨打。我因為要照顧家,凡是有機會,就逃學回家幹家務活,所以經常挨打。我們少數民族學生對日本人很怨恨。

父親過世以後,我必須照顧兩個弟弟,但是學還得上。好在我們泰雅孩子上學不用交學費和書本費,沒辦法,根本交不起啊!公學校漢族的孩子要交學費,講習所之類的學校只交書本費。日本人實行的是強制性教育,對漢族也是。我父母過世以後,家裡沒了勞動力,沒辦法,請了一位漢族同胞幫助我們打理土地,收穫對半分。我和弟弟的生活費用都從這裡出,有時也下山跟漢人交換一些生活必需品。

我13歲畢業,是1943年2月份。畢業以後我就出去打工。正好日本人在架設電話線,路過我們村子,要雇人,我就去了。主要是砍樹、拉電桿、挖坑,然後樹起來。那時同樣打工,漢人和泰雅人的工資也不一樣。漢族是熟練工,我們算臨時苦力。幹了一段時間電線架完了,我就到村農業株式會社打工,種杉木、種橘子、檸檬等果樹,還在保甲事務所當過勤雜工。1945年日本人投降,我又失業了。我到當地煤礦找活,老闆說現在沒法開工,等過一段時間開工了再通知你。我想也許到台北能找點事情做,結果白去了一趟也沒有找到。我從台北坐火車回來,身上的錢只夠買到平鎮的,過了平鎮就沒錢了,只能下車走回家。路過關西鎮,看到很多人圍著鎮公所前的一張很大的告示在看,那是國民黨軍隊招兵的告示。我也湊過去看,看不大懂,就聽他們念,當地客家人多,客家話我聽得懂,也會說。告示上說是招兵的,而且條件很吸引人,最大的好處是月薪比我打零工多幾十倍。所以我毫不猶豫,馬上當場報名。他們問我叫什麼,我說叫平田達夫,他們用了我名字中的「田」和「富」(夫),加了個「達」,當場給我改名田富達。報完名,我說得回家安置一下,他們同意了,讓我過兩天就去報到。我回家把兩個弟弟託付給我的舅舅,他就住在我家對面,安置好就趕去苗栗報到,那是1945年的11月。

已經知道要去大陸了

入伍後先訓練了三個月,訓練完畢,做了二等兵,到新竹正式加入新編70師,我們師長是陳頤鼎(後來做過南京的政協委員),我在140旅280團二營四連當兵,從此開始了我人生道路的轉折。招兵告示上的承諾根本沒有兌現,當了兵並沒有發軍餉,我連一分錢也沒拿到,在新竹待了大概半年,從沒發過錢。士兵不幹了,就有人開小差逃跑。在嘉義我也跑過兩次,但沒有跑掉。我們連有四個泰雅人,除了我以外,有一個復興鄉的,另外兩個是苗栗的。苗栗的兩個跑了,沒被抓回來。我們兩個也跑,被發現了。另一個當場被抓,我見狀退到後面,沒被發現,趕緊溜回宿舍去了。台灣兵都互相照應,所以也沒人告發。直到過中秋節,才准許我們回家探親一個月。探親假滿,我不想去了,他們就來家裡抓我,我躲了。他們找到鎮公所,讓鎮公所的人把我找到,帶了回來。我強調沒有工資沒辦法養活兩個弟弟。我舅舅聞訊也趕來了。他們跟我舅舅說當兵兩年就可以回來了,家裡讓他幫助照看。我舅舅不幹了,說兩個弟弟他自己養活才行,堅決不同意帶我走。他們威脅,我舅舅也不怕。我們泰雅人就是這樣,當年跟日本人都沒有怕過,你來硬的絕對不行。談來談去,後來他們改變了策略,哄騙說帶我回部隊辦退伍手續,領退役的錢,然後再給你寫介紹信,好安排職業。這樣一來,我們泰雅人就沒話說了,泰雅人就是腦子不夠用,只好同意了。我跟著他們回到嘉義。一般逃跑了抓回去要被處罰,但他們並沒有處罰我。他們告訴我辦手續需要時間,讓我不要著急;再催,就說正辦著呢。在連隊一切照舊,唯獨不給我發槍。

就這樣到了12月下旬,連裡下令把所有人的槍證都拿走了,大家都不知道什麼原因。有人去問,就說可能是要演習吧。12月25日,我們出發了,從嘉義坐火車到基隆,這時候我們己經知道要去大陸了。車到新竹的時候跑了一個,是我們同村的一個漢族人。他跟班長報告上廁所,廁所的窗戶很小,而且都關死了,怎麼逃跑的就搞不清楚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