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主義與台灣主體性

「匪諜之子」王曉波的台灣史研究(一)

張鈞凱
(媒體工作者)


謹以本文紀念王曉波老師(1943-2020)

2020年1月台社論壇「內在台灣的中國思想史」形成雛形,本文所要討論的前台大哲學系教授王曉波,則在同年7月30日離世。過去在黨外民主運動與王曉波並肩作戰的台大哲學系事件「難友」陳鼓應,曾以「三個王曉波」來總結王曉波一生的實踐:法家研究學者、台灣史與台灣問題專家,以及統派大老。沿著這三條脈絡所畫出來的王曉波輪廓,當中關於其台灣史研究的部分,儘管是爭議最大、批評最多,卻也是最能體現其思想關懷的切入點。

在當下兩岸態勢及由此型塑出來的社會氛圍,談論王曉波其人其事,在台灣都有著令人不安的一種焦慮。然而,過去王曉波在主持《海峽評論》時,常常指派一些評論的寫作任務,有時候可能是並未引起社會廣泛注意的新聞報導,而他總說一句:「留做歷史存證」。這場論壇所能發揮的作用,或許也將是一份「歷史紀錄」。

一、從反課綱運動談起

2018年12月王曉波突然中風,急送台大醫院手術。在此之前,台灣社會多數對王曉波的印象,應是停留在2014年太陽花運動過後,發生在2015年以高中生為主體的「反課綱微調運動」。當時運動參與者首要「討伐」的對象,即當時被批評為「紅鬼」之一的微調小組召集人王曉波(陳伃軒等 2015年6月5日)。在運動如火如荼開展之際,參與學生與王曉波之間的一次「對話」,被做成對照圖在網路廣為流傳,也被當成是由哲學系教授、非台灣史專業主導歷史課綱微調的「罪證」之一:

王品蓁(時為北區反課綱高校聯盟發言人):「如果說這件事(指課綱微調)傳到國外去,被日本政府知道了,他們會不會憤怒?會不會覺得不公平?因為畢竟當初是簽約,台灣才變成他們的。我並沒有說日本在統治台灣是一個非常好的政府,只是在殖民這件事情上,他們是有一個法律條文存在。我想對大家來講,這是比較公平的事實。」(東森新聞 2015年8月4日)

王曉波:「所以我們對於歷史台灣史課綱的描述,我們能夠站在當時日本殖民統治當局的立場嗎?這樣子的論述,不僅僅違反台灣人民的主體性,而且也違反聯合國的普世價值。」(東森新聞 2015年8月4日)

當時的爭論不只於此,例如反課綱學生林致宇主張的「如何證明慰安婦全部都是被迫的?」「慰安婦一定是被迫的嗎?」等等(翁嫆琄 2015年7月31日)。回過頭來看六年前的這場運動,過程中展現出來一種「非我族類」的排他式論述與認知,至今仍在瀰漫:抗日=反日≠台灣(三立新聞政治中心 2015年7月31日);國民黨=中國=統派≠台灣。台灣知識界和社會輿論對日本殖民統治的重新評價,長時間被嵌進「統獨」和「反國民黨」的論述之中,從而使得史觀矛盾非但未獲得對話和化解,反而在這場由國民黨馬英九政府主導的課綱調整之中全面爆發出來。

面對類似的質疑,王曉波通常以三個方式回應:一是主張自己有不少台灣史的著作和論文,也在大學開設台灣史課程;二是《中華民國憲法》;三是「台灣人民主體性」。此處可以分享一個小故事,早在課綱微調之前,2010年王曉波參與了2012年施行的「101課綱」修訂工作,主要包括「加入日據時代台灣同胞參與祖國大陸抗日的內容」等部分。當時在野的民進黨將這份新課綱斥為「統派史觀」、「教育的ECFA」,而王曉波希望找人在《海峽評論》寫文章回應,批評「皇民史觀的反撲」,直接給我一篇「命題作文」:《只有「台灣人民史觀」,而無「統獨史觀」》。

無論是「台灣人民主體性」或是「台灣人民史觀」,一直是王曉波對於台灣史的關鍵詞。那麼需要追問的是,該要如何理解「台灣人民主體性」?以及奠基在此的「史觀」?值得思考的是,當王曉波被貼上「統派學者」的標籤後,基本上被打為「台灣」的對立面,甚至是「通匪」、「賣台」的象徵,當然不被認為能夠代表「台灣主體性」。而王曉波又是以什麼樣的思想底色,將「台灣人民主體性」做為矛與盾?理解了這些問題,才能回答王曉波何以「爭議」,且「爭議」何以為「爭議」。【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