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右派將在法國執政?

從歐洲議會選舉說起

程珊
(旅法資深媒體人)


今(2024)年6月9日,歐洲議會改選,法國的極右派國民聯盟(Rassemblement National簡稱RN)以高得票率(31.37%)輾壓執政黨(14.60%) 以及其他的左右政黨,在這項馬克宏(Emanuel Macron)先前稱為對國內影響不大的選舉結果揭曉後不到兩個小時,這位法國總統旋即宣布解散國會,並在6月30日舉行第一輪投票,7月7日第二輪投票。目的是讓人民有個補救的機會,以避免國家落入極右派的領導,以「贏回政權」。巴黎奧運即將舉行,突然宣布解散國會並要在三週內改選,而許多人已計畫暑假遠行,馬克宏為何如此倉促,干冒大風險呢?

法國總統的豪賭?

其實在2019年的歐洲議會選舉時,極右派已經以23.3%的得票率領先其他各黨,只是當年馬克宏的復興黨(Renaissance)只輸不到一個百分點,其他政黨的得票差距也很接近,因此,極右派的聲勢雖然上揚但並不至造成威脅。更何況三年後的立法選舉,國民聯盟的得票率僅17.13%,在577個席次中僅有89席,遠低於馬克宏的復興黨與中間政黨三黨聯合的250席,左派大聯盟的151席,而下一回的立法選舉將是三年後的2027年,從最近10年的選舉振幅觀之,政黨的情勢起落難料,極右派是否能一路上揚不墜也難以預測,為何馬克宏要解散國會重新改選呢?

法國總統的決定所激起的政治震盪遠大於國民聯盟黨選舉獲勝的影響。因為依據法國憲法,馬克宏可以不必因這項選舉結果而解散國會,而且在極右派氣勢如虹的時刻,提前改選對法國至關重要的立法選舉,無異為一場通殺通賠的政治豪賭,難道是要將執政大權拱手送給極右派嗎?難道是要讓自己提早下台結束政治生命嗎?難道是要將擁有進步多元與寬容價值的法國政治傳統毀於一旦嗎?

「我們會贏的。」馬克宏在宣布解散國會兩天後公開保證。由於極右派的選情看好,馬克宏早在數個月前就針對最糟糕的結果開始沙盤推演,解散國會就是一個相應對的重要選項,因為極右派的得票率應該到天花板了,投票率僅51%,可見有49%的選民都不是極右派的支持者,馬克宏希望能透過提前選舉將近半數的選民「逼出來投票」,以稀釋極右派的能量和威脅。

極右派有相同套路

極右派如何能在政治傳統「左右分明」的法國異軍突起,且受到年輕人的歡迎呢?到底法國的極右派具有多大的「威脅」?為什麼其他黨派都要阻擋極右派掌權?而如果極右派上台了又會對法國的內政和外交帶來甚麼樣的影響?

法國的極右派其實是如假包換的家族政治,從1980年代尚—馬里‧雷朋(Jean-Marie Le Pen)創立了民族陣線 (Le Front National)以來,這個標榜法國優先,維護天主教傳統,排擠移民和外國人,講究血統純正的政黨,一直都在近親繁殖的小圈圈裡,後來雷朋老爸把政黨薪火直接傳給女兒瑪琳雷朋(Marine Le Pen),雷朋父女都走民粹路線,政治風格與大西洋彼岸的川普相近,他們都很討厭外國人,都認為是各式各樣的外國人移民搶走了他們的飯碗,迫使他們的產業外移,以致於國內的失業率越來越高,老雷朋喚起了人們的仇恨心、不滿情。與川普一樣,他們都宣示要重返光榮,美利堅盛世一如偉大的法蘭西,他們只要登高一呼,肯定會有許多人響應,特別是中低階層和廣大農民。

庶民與菁英的戰爭

瑪琳雷朋走得比她的父親更基層也更親民,我們從瑪琳雷朋的路線看到了一種對法國政治傳統的逆襲;具有革命傳統的法國,數百年來政治領導人都屬於菁英階層,近數十年來的政治菁英無論左右派幾乎都是學霸出身,再從文官體制金字塔頂的國家行政學院(ENA)畢業,這是具有公共治理品質保證的履歷表,而他們的學經歷養成都在大都會,精確地:巴黎人。馬克宏就是個很好的例子。

前社會黨籍的總統霍朗德則是另類例子。霍朗德從國家行政專校畢業後,社會黨讓他到法國中部的農村選區經營,「知青下鄉」了,霍朗德每個週末到克雷茲(Corrèze)地區的市集與民眾握手寒暄,學習認識肉牛與乳牛的種類,各種作物成長的季節等等,然後成為地區代言人,傳統右派的候選人大抵如此,就算穿起橡膠靴子和農民一起下田,骨子裡都是菁英階級。

極右派從老雷朋起倒真的是在地經營,他們選擇當地的居民當候選人,歷經長時間的耕耘,就算這些人的學歷是普通庶民起家,但目睹各種民間疾苦,因此漸漸得到了選票,總地來說,極右派的崛起就是一場庶民與菁英的戰爭,瑪琳雷朋接班後,鄉村包圍都市的戰略進行得更徹底,2019年法國人民因抗議燃油價格上漲引發的「黃背心運動」風風火火,傲慢菁英敵不過庶民逆襲,「黃背心運動」雖然不是極右派發起,但瑪琳雷朋的接班人佐丹‧巴爾德拉 (Jordan Bardella)所領銜的候選隊伍在數月後的歐洲議會選舉大獲全勝。

曾經兩度和馬克宏在總統大選對決的瑪琳雷朋當過歐洲議會議員、法國北部加來地區的國會議員,她的選區以前是傳統產業如紡織業重鎮,自從傳統產業外移至工資低廉的國家後,這些地區就成了失業人口密集重鎮,瑪琳雷朋是律師出身,但毫無菁英身段,她最常出現在農村和鄉鎮地區聆聽小老百姓的心聲,她最喜歡為警察打氣,因為警察拚治安打擊不法,特別是當移民街區的青年暴動與警察起衝突時,無論是否肇因於警方執法過度,總之,極右派捍衛的是社會秩序與安全。

法國的城鄉差距過大

法國幅員寬廣,城鄉的資源分配差距過大,農村或小鄉鎮民對外界的認識都得倚靠媒體,從電視新聞或報導中理解世事變化,他們看到視頻裡作奸犯科的、打劫吸毒的、投汽油彈的,不是阿拉伯人就是黑人。雖然在他們生活圈子裡沒有這些人,甚至沒見過黑人和阿拉伯人,但他們就是討厭這些人,唯恐哪天他們入侵了,破壞了我們的治安和寧靜。這種思維和氛圍大大滋補了極右派,而媒體為了收視率,唯恐天下不亂,就得加油添醋,搞得人心惶惶,看你左派右派輪流上台也解決不了這些問題。

法國的菁英政治面臨嚴峻挑戰,近十多年來國家治理漏洞百出,由於財政赤字擴大,馬克宏取消富人稅後,非但沒有達到鼓勵投資的目的,反而造成歲入不足,退休年齡逐年延後,醫療體系和教育體系人員短缺,三、四線城鎮就醫困難。失業問題歷經改革只見更嚴重,年輕人的就業困境尤其嚴重,農民因歐盟對生態保育的要求而怨聲四起,由西班牙等南歐國家運來的蔬果價廉物美,法國農業失去競爭力,凡此種種都讓廣大民眾對菁英階層的國家治理失望透頂。

2021年9月13日,瑪琳雷朋將國民聯盟黨的衣缽傳給了現年28歲的巴爾德拉,這位青年才俊大學念了一半後體悟「文憑無用」,乾脆休學,專職國民聯盟黨黨務,巴爾德拉的祖父母是義大利人,他還有阿爾及利亞血統,父親從事飲料販賣機銷售,在法國政壇,他的出身完全非典型,毫無菁英血脈,庶民成分濃度高,他是金字塔中下端選民的同溫層。此次歐洲議會選舉在法國也出現了「小草現象」,根據統計,18-24歲的年齡層中,極右派的支持率達52%,大部分非高學歷。這一切要歸功於新媒體,巴爾德拉把抖音的價值發揮得淋漓盡致,回顧今年1月台灣大選,明顯可見抖音在歐亞兩個大陸的政治行銷功力無可取代。

左派政黨組成新人民陣線

這場在倉促之間提前開打的國會選舉立即啟動法國政治版圖的挪移,政治光譜上的左派包括社會黨、生態保育黨、共產黨和與前述三個政黨對立的法國不屈(LFI)歷經六小時討論後,為了阻擋極右派上台執政,左派各黨終於「前嫌盡棄」,組成了新人民陣線(Nouveau Front Populaire),並且依各黨在上屆立法選舉的得票率分配提名人數。

數十年甚至近百年來,法國的左派分分合合,路線之爭在所難免,但最近20多年來,他們經常為了選舉利益而非政治理念互相攻訐。特別是從上個世紀80年代起獨掌左派大旗的社會黨,因為得到選民的託付築起鞏固的政治地基,無論總統大選、國會選舉或地方選舉常常勝選,過去標榜底層代言人,無產階級捍衛者的政黨,漸漸與新自由主義靠攏,與上市櫃集團老闆稱兄道弟,權與錢的結合,讓社會黨贏得了「魚子醬左派」的美名,也失去了工人階級和知識分子的支持,2017年總統大選時,社會黨的大老們無不帶槍投靠橫空出世的馬克宏,落得一敗塗地,2022年的總統大選其候選人現任巴黎市長伊達哥(Anne Hidalgo)僅得到1.7%的得票率,令人不勝噓唏。

當然,社會黨的土崩瓦解並不代表法國的左派徹底完蛋,在法國政治光譜的左邊出現了一個新興政黨,起初稱之為左派黨,現在則是法國不屈(La France Insoumise 簡稱LFI),這個目前較具代表性的左派政黨,創始人梅朗雄(Jean-Luc Mélochon)兩次參與總統大選都獲得相當的支持度,2022年的立法選舉時的左派大聯盟(Nupes)也是由梅朗雄領軍,獲得了151席的國會議員(32.64%)。2023年10月7日哈馬斯突襲以色列以來,法國社會幾乎一面倒向支持以色列,將同情巴勒斯坦或聲援加沙的團體視為「反猶主張」,法國不屈是唯一在國會殿堂上公開支持巴勒斯坦的政黨,而其領導人梅朗雄也是唯一沒有「公開認證」哈馬斯是恐怖組織的政治檯面人物,這也讓馬克宏找到了藉機攻擊的機會,將法國不屈這個法國新興左派政黨劃歸為恐怖組織支持者。

然而在此次的歐洲議會選舉中,左派陣營出現了新的樣貌,原本稀稀落落的社會黨在形象清新的格里克斯曼(Rapha ël Glucksmann)率領下獲得14%的支持率,僅次於馬克宏的三黨聯合。至於綠黨和法國共產黨並沒有太多的牌可打,只能藉著聯盟的氣勢壯大自己。當新人民陣線成立時,立刻就出現了相當有趣的畫面,無論梅朗雄或格里克斯曼,甚至法國不屈的另一號人物傅涵(François Ruffin)都自認為將是國會改選後的新總理人選。

一場選舉帶來不少變數

新人民陣線為贏得選舉推出了共同政見:廢除執政黨強行通過的退休新制,將退休年齡提前至60歲,調高基本薪資至每月1,600歐元,重新課徵富人稅……這些政見基本上符合廣大民眾的期待,但新人民陣線最後還加了一句「譴責哈馬斯的恐怖屠殺」,這樣的宣示很明顯是為了爭取選票的「政治正確」,卻也讓聲援加沙的選民們感到寒心,這樣的左派還值得信賴嗎?人們難道還不明白這些政見無非只是競選政見,政治支票罷了。儘管如此,相信選舉可以帶來改變的民眾依舊組織群眾,走上街頭,號召選民出門投票,共同阻擋極右派奪得政權。這是一場全民運動,連前法國總統霍朗德也在最後報名時刻登記參選,增添了新人民陣線的風采。

由戴高樂將軍創立的右派共和黨(LR)則出現了前所未有的紛亂和脆弱,其現任黨魁齊歐弟(Eric Ciotti)在馬克宏解散國會的隔天早上,迫不及待地聲明他的共和黨將跟國民聯盟聯手,齊歐弟帶槍投靠不僅令人錯愕,更遭來同黨一致抨擊,立刻與他劃清界線,同時解除他的黨魁身分。畢竟由戴高樂將軍一手創建的法國右派長期主政,戴高樂之後,人民還選出了龐畢度、席哈克與薩科吉三位國家領導人,就算2017年馬克宏當選後吸收大量右派選民,但共和黨只要一息尚存,仍有重返執政的可能。如今,在極右派的「吸星大法」運作下,共和黨幾乎分裂為三;有的靠向馬克宏,有的掛勾極右派,還有一些堅持共和黨主體的。

一場選舉有凝聚如左派,有離散如右派,馬克宏到底能不能把極右派逼到牆角?法國會不會變成另一個義大利或奧地利?變數還多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