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間政策沒解決人民困境

法國第五共和的政治危機

程珊
(旅法資深媒體工作者)


法國總統於今(2024)年6月9日晚間宣布解散國會提前改選,不到一個月就產生新國會,原本分崩離析的左派在一片抵擋極右派海嘯浪潮中脫穎勝出,以190席成為國會第一勢力,而在歐洲選舉一敗塗地的執政黨則驚險保住了168席成為第二勢力,至於在第一輪投票領先的極右派國民聯盟及其友黨卻僅以143席居第三。法國第五共和成立後1962年首次國會選舉至今,第一次出現群雄並起,三分天下局面。綜觀過去數十年法國的政治生態,第五共和似乎少了「妥協的基因」,如今的政治生態既對立又不相容,黨派間互相杯葛,充滿不確定,時時都能引爆政治危機。

7月7日第二輪選舉結果揭曉後,大多數的法國人鬆了一口氣,因為來勢洶洶的極右派國民聯盟並沒有如預期的成為國會第一大黨,甚至沒拿到過半數的席位,沒有變成執政黨。的確,極右派挾歐洲選舉的氣勢,在第一輪投票時得票率領先其他黨派,其黨主席28歲的佐丹巴爾德拉(Jordan Bardella)意氣風發儼然以未來總理自居,而左右各黨為了抵擋極右派暴風在第二輪投票前,居第三名的候選人各自以退選讓步,集中選票扳到極右派候選人。換句話說,法國的選民出現了精神分裂似的投票:左派的選民投給執政黨或傳統右派的候選人,而向來討厭左派的選民也「含淚投票」給新人民陣線(NFP)。

關於二輪投票制在此稍作說明,總統大選以第一輪投票的前兩名直接進入第二輪決選,而國民議會選舉在第一輪投票的得票率超過12.5%的候選人即可進入第二輪,因此,兩輪間可能出現二至四名候選人,今次為了擋住極右派,全國有114個選區第三名的候選人退選。

「聯合次要敵人打擊主要敵人」

這樣的選戰策略完全跟隨「聯合次要敵人打擊主要敵人」的鬥爭路線。以至於7月7日晚上開完票確定後,立即展開新的鬥爭:首先是左派以最高席次要推出總理人選,此時四個政黨開始較勁爭論誰才是總理人選,君不見不屈法國(LFI)的領導人梅朗雄(Jean-Luc Mélochon)在當晚發表談話就是擺出了總理態勢,但社會黨的秘書長福爾(Olivier Faure)則認為社會黨拿到了近70席,而且梅朗雄太過強勢,爭議性高,難以合作,既然「三黨不過半」需要各股勢力合作,由社會黨黨魁出任總理較能維持政局穩定。問題是,大家都放眼2027年總統大選,誰能出線擔任總理治理國家,只要表現出色而獲肯定,就有機會成為左派共主,角逐總統大位,不屈法國和社會黨誰也不讓誰。

到底誰會代表左派進軍總理府呢?從大選過後出現了數個人選。法國媒體認為喜歡穿鮮綠色外套的生態保育黨書記長唐德里耶( Marine Tondelier)為人親切,協調性高,以目前三雄鼎立,誰也不讓誰的態勢觀之,這位女士具有緩和對立的優勢。另外,法國在印度洋上的海外省留尼旺島的區議會主席貝羅(Huguette Bello)長期與左右政黨合作,在人選僵持不下的局面中,法國共產黨提出了貝羅,留尼旺群島畢竟是過去的殖民地,73歲棕色皮膚穿著優雅的貝羅在法國本土知名不高,但她有20多年國會議員的資歷,又擔任島上的市長與區議會主席,既有領導權威又熟稔溝通協調,共產黨籍的貝羅長期致力於提升女權,對抗各種種族歧視。她會受到梅朗雄的首肯,就因為她所具備的特點;膚色與女權。然而社會黨反對。之後,社會黨提出了「社會賢達」圖比亞納(Laurence Tubiana),這位73歲的經濟學家長期參與公共事務,對生態保育和公民運動著力甚深,照理是個很好的人選,可惜梅朗雄的黨認為圖比亞納和馬克宏有高度的「相容性」而拒絕了這號人選,到最後只好決定由國會議員投票決定。

馬克宏要組「內閣大聯盟」

左派各黨所組成的新人民陣線,在選後兩個星期仍無法達成共識,推出總理人選,讓左派選民失去了耐性,全國總工會(CGT)秘書長比內(Sophie Binet)公開要求左派各黨為大局著想,儘快推出人選,回應社會期待。這就給了對手充分的攻擊論證,特別是馬克宏的執政黨。雖然內閣改組勢在必行,而席次最多的左派不見得能拿到組閣權。

至於在國會席次位居第二的馬克宏集團(復興黨、中間黨、地平線)雖然比起兩年前一口氣掉了87席,越選越衰,倒也自認民意基礎穩固,且在政治光譜上屬於「中道力量」不走極端較能兼顧不同階層的需求。馬克宏在大選後沒有立即表態說要等國會結構態勢明朗再做決定,直到第三天,他在啟程前往華盛頓參加北約成立75週年大會時才發表了一封告法國人民書。

馬克宏在這封信裡說,這場大選沒有真正的贏家,因為三股勢力依席次而言相差不大,因此必須組成一個包容各股政治勢力的「內閣大聯盟」,才能讓選民的意見普遍得到重視,馬克宏把他想像的聯盟稱為「共和陣線」,馬克宏直接排除了由左翼主導政府的選票邏輯,但是右派和極右派也不領情,咸認馬克宏不僅沒有為他突然提出國會改選所造成的動盪負責,還想結合各中間勢力,成為相對多數聯盟,繼續執政。

共和黨籍的參議院議長拉謝爾(Gérad Lacher) 在選舉前後兩度與馬克宏見面,他明白表示右派不會跟執政黨聯盟,他還告誡馬克宏不應該提前改選,玩弄法國選民。儘管馬克宏的政策和共和黨相去不遠,但是由戴高樂一手創立的右派向來很警覺,唯恐跟馬克宏靠得太近,他們的選票會被總統的黨給吸走了。2017年社會黨要員紛紛帶槍投靠馬克宏就是個慘痛的教訓。而且,他們的黨主席希佑迪(Eric Ciotti)在馬克宏解散國會後立刻宣布和極右派聯盟,帶走了一批戰將,右派需要時間休息養生才能像現今的社會黨一樣「起死回生」。只是形勢比人強,僅剩66席的右派如果不在政策上和馬克宏集團配合,恐怕會淪為國會幽靈,失去了存在的價值。果然,7月18日的國會議長選舉第三輪投票時,右派倒向了馬克宏,最後由前議長布蘭洪—皮威( Yaël Braun- Pivet )以些微票數險勝左派候選人共產黨籍的薩顯(André Chassaigne)。不過在國民議會八個委員會中,最關鍵的預算和財政委員會由不屈法國主導,馬克宏集團沒全盤掌握。

馬克宏在競選期間不斷的打壓極右和左翼,將不屈法國稱為極左,將極右和極左混在一起,給他們全烙上「反猶」印記,只因為梅朗雄聲援加沙。事實上法國的極左派僅剩極少數的托洛斯基派,梅朗雄原本為社會黨籍的歐洲議會議員,因2000年後的社會黨越來越趨向中間,甚至有時為了選票還提出新自由主義的政見,梅朗雄因而退黨成立一個「左翼中的左翼」政黨,但他與極左派立場相距甚遠。

自2022年起,法國的左翼為了壯大國會力量組成了左翼聯合,政治理念逐漸脫離階級意識,朝向了生態保育、社會平等、公平賦稅等,其經濟政策由皮克提(Thomas Piketty)和他的嫡系門生祖克曼(Gabriel Zucman)主導。皮克提是國際知名的經濟學家,他出版的21世紀資本論尖銳提出全球資本集中,貧富差距普遍升高,倡議以賦稅等政策達到社會平等,近十多年來皮克提每每在競選期間主導左派的經濟政策白皮書。

不滿現狀的法國人越來越多

年僅37歲的祖克曼目前任教於柏克萊大學經濟系,是法國經濟學的亮眼新生代,他提出的14個級距所得稅課徵和徵收國際標準的富人稅都是今次新人民陣線的主要政見。2018年馬克宏的多數黨取消了法國行之有年的富人稅( ISF),並且在不久前制定了64歲退休制,這兩項政策使得馬克宏迅速失去民心。

馬克宏極力擴展的中道力量在這次的國會選舉中顯然遭遇嚴重挑戰,除了左翼新人民陣線異軍突起外,極右派國民聯盟(RN)與其友黨也贏得了143席,值得一提的是2017年極右派不到10席,2022年增加至89席,而僅短短兩年就有143席,直逼執政黨,換算成選票的話,兩年前極右派拿到了500萬選票,今年則超過1,000萬選民支持。

由此可見法國人對所謂的中間立場沒甚麼信心,因為中間的政策並沒有解決人民的困境,如果說極右派的選票基本上是「不滿現狀」的話,那麼極右選票的節節上升就代表著法國政府的國家治理出了大問題,不滿現狀的人越來越多了。

但是,國民聯盟為何在第二輪投票時失利呢?除了左右選民的精神分裂式投票外,連原本以為就要當總理的佐丹巴德爾拉都不得不承認他們推出的候選人陣容不夠堅強,也許沒料到馬克宏會瞬間出手以至於只能倉促找素人候選人填滿577個選區,為了走親民路線,無論家庭主婦、基層員工、小學教師都成了國會議員候選人,競選時間太短,許多極右的候選人沒受過口條儀態訓練,吃了敗仗。

不僅如此,極右派的政見如擁有雙重國籍者不得擔任敏感或重要的政府職位,就引起了爭議,法國近代史是一部殖民、移民和難民交織的歷史,目前擁有雙重國籍的法國人至少有350萬人,過去社會黨籍內政部長、總理瓦爾茲( Manuel Valles)就擁有法國和西班牙雙重國籍,法國巴斯德學院是法國最重要的傳染病醫學研究機構,現任院長貝爾凱特(Yasmine Belkaid)就擁有阿爾及利亞國籍,巴黎市長伊達哥(Anne Hidalgo)是西班牙移民,長大成人後才申請法國籍,極右派在雙重國籍議題上試圖強調愛國與忠誠的優先性,然而卻突顯出這個政黨的視野狹隘和反動保守。

極右派透過俄羅斯網站對法國左派政治人物和發起築壩抵擋極右浪潮的律師群發出死亡威脅,競選期間的暴力陰影導致普遍反感,近達七成的投票率多少也反映了對於暴力和法西斯抬頭的拒斥甚或不安。

隨著奧運聖火抵達首都,巴黎市長在塞納河游泳,開幕彩排和慶祝晚會陸續展開,從6月初到7月中旬的政治動盪漸趨平緩,法國人的注意力轉向巴黎奧運和他們的暑假旅行。體育歸體育,度假歸度假,其他的,就等9月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