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選前後亞洲各國對台政策淺析

石之瑜
(台大政治系教授)


台北外交活動的積極攻勢

近來亞洲各國對台政策有緊縮現象,但是深究之下,並未與過去有很大不同,所謂緊縮,是因為近年台北外交活動的積極攻勢,與因為總統大選而推出的公民投票運動使然,並不見得是亞洲各國對台政策的轉變,也未必是因為北京片面加大外交封鎖的力度。

緊縮現象首先表現在若干國家的外交行政處分方面。比如,曼谷雖發給立法院副院長江丙坤觀光簽證,但要求取消公開行程,並以此次訪談的觀察經過,作為發給僑委會副委員長莊碩漢簽證的政策依據,而莊副委員長之後並未成行。曼谷同時也決定,不發觀光簽證給衛生署長陳建仁,並取消原本「公投宣達團」四名團員的入境同意。

雅加達則自呂副總統前次在二○○二年往訪之後,將台北與雅加達之間的會面層次降低至司長級,迄未恢復過去曾達到的次長級。同時,勞委會主委陳菊應勞工部長之邀往訪,行程中預定之公開宴會與拜會行程,在抵雅加達後獲知臨時取消。另一方面,其勞工部長來台見證簽署勞工合作備忘錄之計畫,遭雅加達舉行內閣會議決定禁止後打消。最後是漢城推遲與台北復航時間,並抗議台北媒體報導經濟部長預定率領台灣代表團往返,南韓外交部還出現乾脆取消訪問的議論。

這些看似杯葛的行動,其實以技術性居多,目的是避免台北與各該國之間的交流被官方化,公開化,但並未有切斷雙方交流的意圖。此何以在防堵雙邊關係官方化的過程中,依然照計畫推動原有的雙邊交流,包括台北與漢城的復航還在時刻表上,江副院長仍然獲得曼谷的觀光簽證,陳主委依舊抵達雅加達,台印雙邊備忘錄照樣可以簽署。可見就算雙邊關係往更密切交流方向發展,並不違背各該國的政策。這樣的政策與過往並無不同,差別在於近年我國有意識地要在外交活動方面爭取更高的曝光度,提升交往的官方位階,引起北京方面的注意,也就採取了圍堵的各種措施。但顯然北京並不反對台北與各國的實質交往,所以各國在配合北京要求迴避與台北官方接觸的時候,從不認為實質的交流也要被犧牲。

務實外交在恢復國際主權身份

事實上,台北自從在七○年代退出聯合國之後,推動實質外交與國民外交,並不以追求外交上的主權名分為目的,這時雙邊關係沒有受到台北外交挫折太大的影響。九○年代以降,台北的外交方針有所變易,從實質外交轉而強調務實外交。如果說實質外交的宗旨是在維繫實質關係,則若必須犧牲名分也就只有忍氣吞聲,但是務實外交則不同,其要旨在於恢復台北的國際主權身份,使之與實質外交的程度相一致,因此如果不能提陞官方交往的層次,有時不惜以降低實質關係作為要脅。簡言之,實質外交就是不計名份,務實外交則是主張名份。

務實外交提高了兩岸的外交競逐氛圍,於是一旦台北要求將實質關係公開化,並賦予官方的意涵,北京方面所必須圍堵的,就不只是原本的官方交往的突破,而擴大包括所有實質交往。比如某個民間活動,原本即使沒有外交含意在其中,但如果一旦被台北宣傳成是一種具有主權意義的交往時,北京自然就必須介入來圍堵。台北這種在千絲萬縷的實質關係中追求突破的能量,造成北京外交界的疲於奔命,因此現在想一勞永逸地與各國做總體交涉,將台北與各該國的交往方式與層級,做出整體性的嚴格限制,如此一來,台北的務實外交就達不到目的,而實質外交的長期成果也因此遭到池魚之殃,而成為被犧牲的對象。這個結局,是台北官方向民眾展示說中共打壓台北外交空間不遺餘力的證據。

各國配合北京要求的因應措施,在台北觀點裡是一種不友善的舉措,益加給台灣人民一種印象,覺得台北的實質外交與國民外交空間遭到壓縮,以致於有走不出去的窘迫感。其實從實質外交的角度看,台灣人民從來沒有走不出去的困難,有困難的是官方,但因為與北京的競爭如此激烈,因此官方在情感上就以為,只要官方走不出去,人民就不算是走出去。像二○○二年呂副總統以渡假之名義入境印尼後,宣稱是台灣人突破封鎖的外交創舉,其實不是,因為到過印尼的台灣人不勝枚舉。而且,呂副總統是去渡假,不是官式往訪。後來因為她自己宣稱有官式往訪的含意,才迫使雅加達對她採取全面戒備,影響所及,連馬尼拉都發出對呂副總統防堵的處分令。這就是為什麼務實外交對名分的要求,會造成實質外交困境的原委。

近來的遭遇並沒有改變這個邏輯,只要台北不要求名分,就不會影響到實質的交往。相反的,若是要求名分,就會面臨防堵。如果各國只要防堵雙邊交往的公開曝光,即可避免困擾,對方就只會要求不要曝光,但赴漢城的經濟訪問團、赴曼谷的公投宣達團、赴雅加達的公開宴會、來台見證簽約的公開儀式,對方都迴避。要是迴避尚不足以有效防堵官式公開的話,就只好整個活動都先停擺一陣子。

除了上述這些外交活動受到注意而無法推動外,由於總統大選期間公民投票運動的開展,也影響台北與亞洲國家的雙邊關係。引起最劇烈震盪的,當然是東京方面公開勸告台北要慎重,先是有前首相森喜朗私下傳話,之後因為效果不明顯,就又從共同社刻意公佈森喜朗的談話,但因為效果仍然有限,就又由外務省飭令交流協會直接向總統府秘書長傳達訊息,為避免訊息遭到掩蓋或忽略,便再向外交部傳達訊息,且事後向新聞媒體證實。其後,外務省本身在東京也向媒體第三度證實東京對於勸阻公投的態度,並澄清說,東京關心的不是公投題目的內容,而是台灣進行公投這件事的本身,因為東京擔心會出現一九九六年的緊張局面,情勢可能造成擦槍走火的局面。

台北執意公投

咸信東京的態度受到朝鮮半島局勢的影響,故敦促台北要顧慮華府的感受,因為華府與東京亟須北京合作,方能有效在以規訓平壤為目的的六方會議上,達成一些起碼的效果。但是台北格外注重的不是各大國對公投的態度,而是各大國同時向中共表達反對以武力處理台海問題的立場,並因為他們的這個立場,而決定繼續推動公投。但是,假如台北可以不顧各大國的想法而執意公投,而認為大國終將不能如何,那為何卻認為北京會顧慮各大國的看法,而不會訴諸武力解決兩岸關係的懸而不決?或即使訴諸武力行動,各大國終將對北京有效制約?是什麼原因相信,大國對北京可以牽制,卻對台北無法牽制?

台北的堅定態度,當然引起北京的危機感,於是四出遊說各亞洲國家表態反對公投。於是,有了漢城方面對台灣最近可能造成衝突的動作表達關切,並重申一個中國的政策。北京方面最大聲的突破是,東協各國在國台辦副主任王在希在京召集會面後,共同表達立場,表示關注當前台海形勢進展,強調應避免採取任何可能導致局勢惡化的行動,並說明所指涉的,也就是台灣的公投。東協十國包括緬甸、新加坡、柬埔寨、汶來、泰國、馬來西亞、寮國、印尼、越南與菲律賓,其中緬甸在態度上最積極支持北京。

這些亞洲國家的表態恐怕是形式意義居多,因為如果由於公投而真的造成兩岸關係的動盪時,除東京之外,各國並無可能介入,因此如何表態只是一個禮貌問題。這個禮貌性的宣言,或許是在營造一種不同於大國曖昧立場的氣氛,以便北京未來自忖必須升高軍事緊張時,對大國的立場形成某種可能只是北京方面一廂情願的牽制作用。在此,北京的政策邏輯與台北一樣,有某種內在的矛盾,因為如果各國的表態,不能對台北形成有效牽制,又如何可能會對大國形成有效牽制呢?

台灣主權地位因公投出現官方化效果

最後,即使東京是在亞洲各國中最可能介入的一方,但東京並不想介入。這也許是東京對台北有所同情,或想置身事外,或起碼退居幕後,讓華府來處理兩岸之間的紛爭。事實上,若干日本民主黨國會議員就台灣公投事件,就表達過東京應當避免捲入的態度。

亞洲各國對公投的態度,不能說是在政策上有什麼大的變化,只是一項各國必須處理的問題,因為公投把台灣的主權地位製造出了官方化的效果,各國既然反對台灣地位或兩岸關係的官方化,就只好有所不贊同。但各國不會因為公投就切斷與台灣的實質交往,除非,公投造成的官方化效果如此之強,使得凡是與台灣交往,都會在形式上疑似是認可台灣地位的官方化,或被台北解釋成是對台灣地位官方化的認可,則台北與亞洲各國的實質關係,就又會面臨一次暫時的倒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