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談省籍問題

周健
(中國文化大學史學系副教授)


省籍問題常成台灣政客搞政治鬥爭的利器。在昔日國共內戰期間,堅持「不是敵人,便是同志的共產黨,最後終於取代不是同志,便是敵人的國民黨。今日則是不會說閩南語者,被質疑不愛台灣=賣台集團=中共路人。」

自全球的考古遺址觀之,先史時代猿人及智人的活動範圍遠超出吾人的想像,如北京猿人及山頂洞人出土的河北省房山縣周口店山區,所挖掘的化石並非單一族系,而是小型的聯合國。在遠古時期的原始人類,即已展開民族大融合,台灣島上的遺址亦有此種現象。人非狼犬,血統上何來「正純」與「純爭」?嚴格說來,每個人都是大雜種。

亞歷山大大帝是馬其頓人而非希臘人,拿破侖是義大人而非法國人,希特勒是奧地人而非德國人。人沒有選擇公母的權力,即使祖國是罹患梅毒的母親,仍然要去關懷她、愛護她。眾所周知,唐代蕃將林立,而漢代亦有傭兵(可能有羅馬士兵)。近代法國的外籍兵團(Foreign Legion)名聞遐邇,即使在種族優越論(racism)宰制下的納粹德國,竟然在素有「精英中的精英」(Waffen-SS)中,建制比例高達二分一的外籍部隊,堪稱國際兵團。「我群與他群」的界線,如何作精確的區隔,除非自三代以降,即在與世隔絕的孤立環境中自生自滅,方有可能如此。

「吃台灣米,喝台灣水」,卻不會說閩南語成為台獨基本教義派的口頭禪,在彼等眼中咱們這批不愛台灣的所謂外省人,當可如此回應:我們吃台灣米,喝台灣水,並非白吃白喝,乃付費購買;四○、五○年代接受美援,何以不會說美語?彼等號稱來台已有四百年,歷代的祖先霸佔先住民的田地,早已犯下「外省人欺負本省人的惡例」,又何以不會說先住民各族的語言?

「去中國化」不離口,卻照樣會去算命、看風水、聽歌仔戲、過陰曆年。胡適之先生曾提倡多談些問題,少談些主義,源自古印度的民間故事「瞎子摸象」,其中的象代表永恆不變的真理,而大象的每一個部份只是不同的面目而已。任何宗教、學科與學派,均只挖掘出部份的真理,卻常自視已掌握真理的全部。

(同鄉、同學、同事)三同關係可詮釋複雜的政商人脈,排他性見諸任何族群,如四川人稱長江中下游各省人是下江人,踩在足下,但陝西省位在正北方,只好稱其為陝客。韓國的光州人厭惡漢城人;美國東北部新英格蘭區各州,富貴放色彩,瞧不起南方的黑奴州及西部的牛仔州;義大利富裕的北方人,輕視貧窮的南方人。當下的北京人,因接近黨中央的權力核心,傲氣滿骨,自命不凡。

「有關係就沒關係」(中國大陸諺語),在人治色彩重於法治色彩的海峽兩岸,「上級交待」、「電話關切」、「領導下條子」常成辦事的最高原則,先進國家優秀的制度,一旦引進華人社會就被扭曲,如純屬青少年野外活動的童子軍,被當作軍人的預備隊,媲美共青團和希特勒青年團(Hitler Jugend);欲廢除聯考的申請入學制,必被人情及權勢包圍,使國立大學貴族化,私立大學平民化;「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省籍平衡的考量常具有決定性的影響力,政治正確凌駕一切,學歷和經歷諸般條件敬陪末座。

跟政客講誠信、談道德原則,猶如力勸肉食性動物吃素,堪稱Mission Impossible,許多自稱愛台灣狂熱份子的作為不要愛之適足以害之。過於強調同鄉關係,猶如畫地自限,自我封閉,勿忘家人及親屬最具殺傷力,心腹可能變成最親密的敵人。忠誠的反對黨是防止執政黨腐化的良藥,民主與獨裁皆奠基於對人性的不信任之上,自古希臘時代即已提出制衡(checks and balances)原則,孟德斯鳩發揚光大,成為西方式民主政治的脊樑。權力集中於一人、少數人或多數人之手,皆有流弊,行政、立法、司法、輿論(第四權)互相牽制,以維持適度的新陳代謝,省籍問題是否有決定性的影響力?

百合(lily)在台灣已被賦與深厚的政治意義,白色恐怖愛害者的家屬,手持白色恐怖的象徵--百合,紀念此一動亂的大時代中的荒謬劇,實令人啼笑皆非。許多有關二二八事件的文宣中,言及判死刑的政治犯,是在東方泛魚肚白的清晨被槍決,故云「白色恐怖」。殊不知在法國大革命以前,君臨天下的波旁(Bourbon,或譯包本)王朝,系採用百合作為皇室的徽章,今日童子軍的符號即源於此,而路易家族藉「皇家密令」(Tiettre de Cachet)任意抓人,踐踏人權,秘密警察、檢查制度、朕即國家(L'etat c'est moi)等專制的作為,為被統治者帶來各種恐怖,「白色恐怖」實源於此。

熊在北極是白毛,在亞熱帶是黑毛,真理如何定於一日時下的熱門新聞,事過境遷之後,往往成為貧血的笑話。個人不過為一脆弱的蘆葦、渺小的芥子,凡事皆以自我為中心,將倍感天地如此狹窄。勿一味棄舊揚新,因盤根錯節的歷史脈絡,非匹夫之力所能斬斷。整個世界皆騙來騙去,政客、傳教士和江湖術士,當可合組騙子同業工會。吾人交友並非將省籍視為首要因素,物以類聚的人格特質恐怕為優先的考慮,風俗習慣的差異匯聚成多元而豐富的文化內涵,何來對立與敵意?凡娶中國大陸新娘者,皆有通匪、資匪、為匪作倀的嫌疑,這到底算那門子邏輯呢?

「女性主義者標榜女有、女治、女享」,將history改為herstory, mankind改為womankind,「奸」改為「男」、「娼妓」改為「倡伎」,即把男性化的詞彙變成女性化或中性化,以凸顯女男平等,堪稱「性籍」歧視的平反。但對各大高等宗教經典中壓抑女性的陳述,卻有意迴避。

從宋儒倡言「餓死事小,失節事大」,至今成為「失節事小,餓死事大」,「去人欲,存天理」只有死人才能做到。男人怕女人變形,女人怕男人變心。整個世界邁向同質化,在青少年心中,斤斤計較省籍問題,實在無聊透頂,猶如夫妻的財產早已糾纏不清,如何分清你我?挑撥排撜、分化族群意識者,雖可得意於一時,但終將背負千古罵名。

人和不如地利,地利不如天時。大自然創造歷史,人類乃是大自然的產物,作為管理而非主宰世界的工具。歷史為大生命,個人為小生命。「詩仙」李太白來自吉爾吉斯,有考據癖者撰寫數十萬字的《李白籍貫考》,無損其在中國及世界文壇的崇高地位。中國歷史上胡化的漢人政權長於漢化的胡人政權。古埃及的宗教思想為世界各大宗教的母胎,猶太教與基督宗教承襲古波斯祆教及兩河流域的傳統信仰,後又吸收塞爾特人(Celts)和古羅馬的儀式,以順天應人,壯大自己,雖屬一神教,但融入太多外來的成分,當如何與彼等口中所謂的異端劃清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