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間,美國國會參議院討論布什任命波爾頓(John Bolton)為新任美國駐聯合國大使時產生爭執,引起輿論熱烈議論。從表面來看,美國自由主義派正擔心美國新保守主義派故意派出一個高傲固執、一向強烈攻擊聯合國的政府官員到聯合國與安理會去引發爆炸,這樣不利於美國團結其他國家。從深層來看,這也反映出當前國際政治主張兩條路線的鬥爭。一條路線是認為隨著經濟全球化以及信息大眾化的潮流必須逐步建立一種新的國際秩序,使得「公益」(public goods) 能夠普及第三世界國家,同時應該對任何國家,特別是強國所釋出的「公害」(public bads) 與「私害」(private bads) 進行遏制。這條路線中反對美國單變主義的成分越來越濃,美國觀察家在國際上收聽到要把美國「get the hell out of the driver's seat」(猛烈地從駕駛座位上揪下來) 的聲音。提倡另一路線的美國統治精英從理論上批評上述這一路線,認為是行不通的理想主義,而且不符合民主原則,使一小撮國際政客玩弄「arcane fudges」(秘密陰謀),利用聯合國組織貪污營利。波爾頓的出現正是這第二條保持原狀、使美國享有「駕馭」世界權利的路線與第一條路線針鋒相對。這第二條路線把美國憲法放到高於聯合國憲章的地位,只能讓美國高高在上當國際憲兵,不能讓國際上聯合起來對美國指手劃腳、甚至橫加干涉。將來波爾頓到了聯合國會場,這兩條路線之爭就會愈演愈烈。
諷刺的是:聯合國原是美國為了帶領人類走出兩次世界大戰惡性循環而發起的有高度理想的國際機制。筆者還記得一九四五年流傳到中國知識界的「聯合國歌」,其中有「人類同歌唱崇高希望,讚美新世界的誕生」(英文是The hope of humanity singing a hymn to a new world being born)。對當時飽受日本軍國主義蹂躪 (包括筆者在內) 的中國人民來說,這真是唱出了心中的渴望。可是,二戰結束後,人們並沒有看到「新世界的誕生」,而是兩大陣營製造出國際緊張,聯合國也變成其鬥爭的前哨。美國一開始就對設在美國領土上的聯合國組織進行控制。後來,大批第三世界國家參加到聯合國來,美國指揮機器越來越不靈驗。起初是蘇聯頻繁使用否決權,後來美國也這樣做,甚至一度退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美國發動伊戰後,國際上形成反戰大浪潮,聯合國中也反映強烈。布什連任後,想要在聯合國和歐洲重振美國威望,所以捧出波爾頓來挽狂瀾於未倒。看來他成功的希望很小。
美國伊戰進程不夠理想,布什政權開始接受專家學者的意見,要加大「軟」威力 (外交、文化手段等) 而減少「硬」威力 (軍事手段) 的使用。然而,美國除了錢多便於收買人心以外,「軟」威力的道義力量明顯闕如。而美國「硬」威力卻仍然有花不完的本錢與氣力。美國自己不覺得而旁觀者卻很清楚,它只是軍事超強而不是道義超強,只能給它「霸道」,不能給它「王道」的稱號。
美國作為軍事超強有五大特點:(一)美國軍費幾佔全球一半;(二)世界最新武器、戰略、戰術絕大部份由美軍掌握,別國望塵莫及,也無法倣傚;(三)美軍的破壞能力足以使全人類毀滅多次,到了「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境界;(四)美國壟斷由太空到地面的龐大通訊、偵察、指揮、目標瞄準等立體網絡,可以全球性地調動攻擊力量在二十二分鐘內摧毀地球上任何目標,等於把人力所及的宇宙壟斷起來;(五)美軍在全世界各地都打過仗,和世界許多強大的軍隊都較量過,具有地球上所有不同的戰鬥經驗,別國無法相比。
曾任卡特政權經濟顧問、名著《美國夢》(The American Dream: Can It Survive the 21st Century,1999年紐約Promethus書店出版) 作者達勒登(Joseph Daleiden)還指出另一重要現象。他說,二戰後冷戰接踵而至,美國率領「自由世界」對付蘇聯共產主義集團的嚴重挑戰,越來越加強軍力。這一現象並沒有因為蘇聯解體、共產集團崩潰而消失。美國這種「軍事掛帥」反映在兩方面:一是許多部門的「非軍事」經費(例如能源部的核能研究)實際上是為軍事服務的,另一是美國的尖端科技天才大量被國防研究吸收。他舉出具體數據來證明:一九八○年代中期,國防科技所僱用的尖端人才在全國所佔的比率,航空-航天學科是40%,數學是30%,物理學是25%。其他國家既沒有美國那麼多尖端人才,更無法把他們集中到國防科研上。
美國既是軍事超強又霸道,兩者相輔相成。美國軍事歷史的特點是:它在國內作戰只有兩次(獨立戰爭與南北內戰),在國外大大小小的軍事行動共有250次之多。其中五次是正式宣戰的:一八一二年與英國作戰,一八四六年墨西哥戰爭,一八九八年西班牙美洲戰爭與兩次世界大戰,外加三次未宣戰的戰爭 (朝鮮、越南、海灣)。其他兩百多次軍事行動都是帶有侵犯外國主權與干涉外國事務性質的,又以干涉中國為最多,從一八四三到一九五五年總共三十一次 (包括一九○○年參加「八國聯軍」和一九四五年幫助國民黨軍隊走到八路軍與新四軍前面接管淪陷區地盤。美國軍事力量這種對外干涉性決定了它必須有強大的海軍與海軍陸戰隊。後者不但是獨立軍種,而且憲法上規定直接「執行總統佈置的任務」。美國海上霸權的象徵是以航空母艦為核心的艦隊,共有過76艘航母,現役航母13艘,大大超過其他國家航母總和。美國軍人總數大概有三分之一常駐國外。
中國俗話說:「養兵千日,終用一時」,過去半個多世紀以來,美國花這麼大力氣「養兵」並不是以防萬一,而是時時刻刻都派用場。冷戰期間要對付強大的蘇聯還情有可原,現在蘇聯已成「古丘」就大無必要了。一九九○年,達勒登在一次專家會議上對美國高級將領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蘇聯解體了,難道你們不為失業而發愁。將領的回答是:「敵人永遠存在。現在蘇聯消失了,我們可以去對付伊拉克和伊朗。在南美洲還有那些可惡的毒品販和共產黨人。」蘇聯解體十五年來,美國將領沒有失業之憂是不爭的事實,但他們存在的必要性是不能用對付兩伊和南美洲毒販與共產黨人來圓滿解釋的。只可以說,是既得利益不願讓這一實際上沒太多活可干的680磅大猩猩消失。
印度古代有個笑話。如來佛精心製作了寶筏把人類從苦海渡到「彼岸」天堂以後,寶筏沒用了。可是,如來佛捨不得丟掉它,就把它背在背上繼續前進。美國現在正是背著曾經起過寶筏作用的強大軍事力量的沉重包袱而在二十一世紀蹣跚朝前的,可能有一天會被它壓垮。按照達勒登的分析,美國從一九六五年開始就沒有財政能力支付龐大的軍費了,約翰遜(詹森)總統用了多印鈔票的下策度過了難關。他說,冷戰時期為了對付蘇聯美國總共的軍事開支是五萬四千億美元 (以一九九三年物價指數折算是超出十萬億了)。「911」以後,美國軍事經費大增,比冷戰時期負擔更重了。布什政權靠發行國庫券來彌補赤字已經是公開的秘密。就是說,美國已經數十年如一日向外國借債使沒用的680磅國防大猩猩從不挨餓。
哈佛大學著名國際關係專家奈伊(Joseph Nye)教授說,美國的立國原則是反對建立帝國的,而它現在的生存現實卻是建立帝國。十九世紀英帝國對殖民屬國掌握得相當好,有一套治理殖民地的本領。相比之下,美國就差勁。他說,全球化與信息時代的「技術民主化」使得美國無法解決別國的衝突。他形容美國在二十一世紀的國際局勢中有三大棋盤:第一是軍事棋盤,美國有絕對優勢;第二是經濟棋盤,美國只是四大角逐者(還有歐盟、日本、中國)之一;第三是政府鞭長莫及的、從銀行到恐怖分子的棋盤,美國舉棋艱難。他說,在後冷戰時期,一方面,無堅不摧的美國超強軍事力量越來越變得無堅可摧;另一方面,把「戰爭私有化」的恐怖力量卻像蚊子咬猩猩那樣對美軍乘虛而入。美軍在伊拉克的經驗表明,「戰爭」階段的戰爭不費吹灰之力,「戰爭」以後的戰爭卻無法取勝。
美國軍事思想出現了改革派與常規派的分歧。常規派認為「常規戰爭」(包括核戰在內的與具有國界、領土的敵人作戰)的必要性仍然存在,美國國防力量不應瘦身。以國防部長倫斯菲為首的改革派主張把武裝力量精簡化、靈活化、尖端化,主要對付無國界、無領土的恐怖分子。常規派把中國當做未來的敵人,改革派卻認為中國暫時不構成威脅,將來也不危險,因為中國沒有向外擴張的傳統。
伊戰的經驗教訓使改革派佔上風,倫斯菲堅持少用兵、小戰爭腳印以及精確打擊確切目標,減少傷害無辜的戰略。他不像布什那樣幼稚,對恐怖分子決不能輕敵。現在傷腦筋的是:伊拉克抗美活動至少有三大類:(一)胡珊的舊部,(二) 反佔領的愛國者,(三)國際「聖戰」敢死隊。如果他們和廣大人民的「魚水」關係能夠保持,美軍很難把他們打垮。美國現在採取雙管策略:一是集中打擊外國「聖戰」分子,軟化愛國者及收買胡珊舊部;另一是讓伊拉克軍警去正面對付抗擊者,美軍從旁協助。看來,這雙管已經奏效,但美軍至少得再待兩年才能考慮撤軍、結束「佔領」局面。
美國要把伊戰圓滿結束已經並且還得繼續付出沉重的生命與財經的雙重代價。五角大樓至今只公佈了伊戰陣亡人數 (已經超過一千五百),究竟有多少美軍受傷,多少傷者變成殘廢等卻不敢公佈。有人說,傷員有一萬一千 (另一說是「在伊拉克與阿富汗嚴重受傷」美軍六千),其中六分之一變成殘廢 (比越南戰爭中傷員殘廢比率提高十倍)。另外一個信息是在當前美國股票普遍疲軟的現象中,獨有槍枝公司與義肢公司的股票吃香,間接反應了美國軍事超強在對付敢於自殺的反美恐怖敵人的挑戰時付出的代價越來越昂貴。過去美軍在境外作戰,主要是與敵人對射。現在美軍在伊拉克最難對付的是駕駛滿載炸藥機動車輛的自殺勇士,他們所造成的強烈爆炸使得美軍的防彈背心起不了保護作用,使得一般的美軍運載工具(特別是吉普車)顯得極不安全。爆炸變成美軍傷亡的主要原因,這是伊戰策劃時完全沒有估計到的,一直到這個問題被發現的一年半以後的今天,許多在伊拉克執行巡邏任務的美軍仍然乘坐不上最新的裝甲防爆吉普。軍隊對此意見很大,有人甚至罵國防部領導「無視軍人生命到了犯罪程度」。
現在美國軍隊是募兵制,招募有兩大對象,一是高中與大學學生(法律特別允許軍隊派人進入校園進行招募),另一是以黑人為主的窮困階層。人們把軍隊派到窮苦人中去的招募人員叫做「uniformed pimps」(穿軍裝的男妓),他們把軍營生涯吹噓為「glamorous lifestyle」(豪華生活方式) 以吸引在貧困中掙扎的年輕人。招募人員在成年學生中主要宣傳軍事生涯是通向青雲直上前程的跳板,甚至說,入伍以後可以像鮑威爾那樣得到國務卿的職務。當然,美國上層社會也有「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的心態,比中國一般人更貪生怕死。小布什和克林頓總統都是年輕時逃避兵役的典型例子。伊戰以後,美國青年更加不願充當戰爭炮灰。二○○四年,志願參軍的只有232,957人,比二○○三年下降12%。今年開年以來,美國各兵種都出現招員不足越來越嚴重的現象。路透社三月六日報導,陸軍招員缺額6%,國民衛隊招員缺額26%;軍方報紙《星條旗報》(Stars and Stripes) 透露,二○○○年以來,黑人志願參軍率降低了41%。一方面,政府增加了招募經費去「拉兵」;另一方面,今年大中校園突然進入許多招募人員 (芝加哥大學十字街口設宣傳站,對看熱鬧者贈送汗衫,但問津者寥寥無幾),在某些地方 (西雅圖、紐約等地) 甚至發生反戰學生把他們驅逐的事件。招員不足問題不能解決,募兵制就會出現危機。已經有人建議恢復徵兵制或採取僱傭軍制。在阿富汗與伊拉克起了關鍵作用的海軍特種部隊「海豹」招兵條件高,而年薪僅有四萬美金,更有私人承包商出高價招募優秀青年去伊拉克服務。有鑒於此,部隊決定在年薪外再加十萬福利費,等於把軍隊變相僱傭化了。即使如此,美國青年參軍的動力仍然越來越小,許多軍人從伊拉克調回國後就退役,還有後備軍拒絕上前線的事件。
財經的包袱也會越背越重。達勒登指出的基本矛盾--借錢養兵打仗--無法解決就只能每況愈下。為了保證伊拉克有足夠的財經支援,布希正在到處削減國內經費,民間怨聲載道。《紐約時報》著名專欄作家福裡德曼透露,政府二○○五年預算已經把國家科學基金裁減了一億美元,現在又計劃明年把國防部科研預算減低20%。 目前美國實際上處於戰爭時期,《愛國法令》實際上剝奪了美國公民的基本人權。任何人因恐怖嫌疑被捕就失去請律師申訴的權利,並且不知去向。在這種「超級統治權」(hyper-sovereignty) 下,連反對發起伊戰的激進民主黨領袖 (如民主黨新主席迪恩) 都不敢不支持在伊拉克的美國佔領軍。人們說,如今美國人民反戰的情緒已經達到越戰時期 (只是表面上看不出而已)。反戰組織中有許多軍人家屬 (包括得到勳章的軍人母親)。伊戰兩年來美軍陣亡人數除了二○○四年二月以外,從來沒有低於每天一人喪命的比率,傷殘者就更不必說了。如果在他第二任內布希不能把伊戰圓滿劃上句號,新保守派對美國政治的統治就會完蛋。
可以這麼說,二○○三年五月一日布希在林肯航空母艦上慶祝勝利象徵著美國軍事超強如日中天,但是從那一天起它就如日西斜,再也無法使弧線上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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