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希打恐 越打越恐?

譚中
(旅美退休教授)


「十個手指彈鋼琴」

最近美國發出響亮的「中國威脅」噪音是否可以和反恐形勢發展聯繫起來?是否可以說,反恐嚴重,美國就把中國當作夥伴;反恐形勢緩和,美國就回到把中國當作對手的立場呢?我認為,國際評論要從錯綜複雜的現象中找到邏輯思路,有時必須就事論事,聚焦於樹木,把森林置於背景之中;有時則必須用鏡頭把不同樹木作為整個森林收入眼簾,從宏觀看到事物之間的有機聯繫。毛澤東曾經指出,管理國家好像「十個手指彈鋼琴」。我看美國政治從來就是十個手指彈出的鋼琴交響,當今的布希政權,五個手指在彈本土安全和對外打恐的鍵,發出獨特清晰的旋律。至於美中關係的發展卻是從另外一兩個手指彈出來的音響。如果孤立來看,美中關係本身也是一種複雜的交響,在「中國威脅」響起的同時,也有對中國的稱讚。我最近收看了素以右傾保守著稱的FO電視台推出的五分鐘「中國是威脅嗎?」的討論,覺得很有趣。你若說中國是共產黨政府,馬上有人反駁說,中國政府推行資本主義最起勁。你若說中國違反人權,別人馬上補一句:從中國歷史發展來看,現在人權狀況比過去改善得多。你若說中國人可恥,盜竊美國知識產權,別人插嘴說,美國人不讓中國石油公司兼併尤尼科,踐踏商業道德,再沒有比這更可恥了。從上面的例子來看,美中關係的主旋律和美國本土安全及境外打恐的主旋律完完全全是兩碼事。

說美國反華聲浪的湧現反映出美國「反恐形勢稍緩」也不切合實際。雖然「九一一」以後美國平安無事,但並不說明打恐形勢在任何時候有所「緩和」。一方面,布希「宏偉戰略」把打恐戰場遷至阿富汗與伊拉克,兩處的形勢都從未鬆弛過;另一方面,後九一一時代的美國被本土安全部和《愛國法令》挾持,特別是七月兩次倫敦連環爆炸案以後,美國人提心吊膽比英國人有過之而無不及。現在倫敦出事,伊拉克形勢大好而不妙(美軍在伊拉克的傷亡不斷上升,八月頭十天平均每天死四點五人,創整個伊戰的最高紀錄),人民要求撤軍的呼聲越來越高,布希在民意調查中的支援率越來越低。連支援布希的共和黨國會議員都說:「現在是好消息的來源太少,壞消息的來源太多。」

倫敦爆炸事件對美國人起了兩方面的負面作用:一是許多本來預備到英國去避暑的取消了原計畫,另一是感到美國本土越來越不安全,特別是「雙七」自殺人彈個個手持英國護照,都具有不需簽證進入美國的資格,豈不防不勝防!美國公眾傳媒中,「九一一」的記憶大量湧現。許多讀者看到本文時,正值「九一一」四週年之際,更會出現喋喋不休的有關「反恐形勢」的議論。美國明智之士很多,高瞻遠矚,一方面認為世界進入了一個「文明衝突」的危險時代,另一方面也覺得布希採取的打恐措施--尤其是伊拉克戰爭--使美國陷入被動。我想就這兩方面發揮一下。

「我們」美英vs.「他們」回教聖戰者

英國政府原以為自己對時局應付得好,既配合了美國盟友,盡了打恐的責任,又維持了老牌「民主」與「文明社會」(civil society,大陸學者譯為「公民社會」)的鎮靜與安穩。現在才恍然大悟,發現倫敦早就被人譏諷為「Londonistan」(倫敦尼斯坦),暴露其陰暗的一面。這「倫敦尼斯坦」把「倫敦」和「阿富汗尼斯坦」(Afghanistan)合而為一,影射倫敦像塔利班統治的阿富汗那樣縱容國際恐怖分子--只要他們在倫敦不鬧事就行。現在人們才意識到:亨廷頓等人倡導的「文明衝突論」,說什麼「人類有史以來一直是懷著兩個世界的思想傾向的」,「人們總是喜歡分為我們和他們」,「我們的文明和他們那些野蠻人」等,是一種病態邏輯。與此同時,回教「聖戰者」正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把這「我們」與「他們」變成伊斯蘭世界與西方世界之間的楚河漢界,使布希和布萊爾等領袖的「我們」處於被動,賓拉登等人的「他們」 處於主動,並且發展成日益擴展、越來越壯大的、堅決與西方作對的陣營。

如果「Londonistan」(倫敦尼斯坦)的名字可以成立,整個英國都可稱為「Britannistan」(不列顛尼斯坦)了!英國許多小鎮上都有「聖戰」宣傳,招募年輕回教徒參加恐怖組織並接受訓練。一名高級警官透露,英國的國家公園裡就有這種「灌輸信仰」的訓練營,為年輕的回教徒洗腦。鄰近倫敦蓋特威茨機場的克勞利鎮附近,也發現這種訓練營。雷德希爾鎮清真寺發言人巴迪透露,回教極端分子千方百計動員年輕回教徒參加恐怖訓練營。 他說,年輕的回教徒相信他們所說的「英國社會破壞我們的信仰」的宣傳,訓練營變成通往阿富汗的途徑。英國有個叫「Al-Muhajiroun」(僑民)的組織,它的首領是敘利亞出生的奧馬爾.巴克裡,很可能是這兩次爆炸的幕後策劃者。他平素公開發表激烈言論,倫敦出事以後偷偷離開英國,已經在黎巴嫩被捕。

八月十一日,正在他家德州農場休假的布希總統和國務卿萊絲與國防部長倫斯菲討論了當前全世界打恐形勢後又舉行了記者招待會,強調他的打恐戰略與成就。他說:「九一一以後,我做出決定:我們民族不能等待他們來進攻,我們要採取攻勢。我們在伊拉克、阿富汗和其他地方和他們作戰,這樣就不會在家鄉與他們狹路相逢。」事後,一位民主黨眾議員通過FO電視台說,布希那把打恐戰場搬到伊拉克去就保證了美國本土安全的說法是「我所聽到的最笨的邏輯」。前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專家斯蒂恩說:「在一定程度上講,沒有任何城市可以逃脫恐怖威脅。」美國克羅拉多大學社會學教授兼馬裡蘭大學國家恐怖主義研究及反應中心主任鐵爾涅說:「我們已經陷入一場全面開花的全球反恐戰爭,現在應該做最壞的打算。」

伊戰已發生 究責無用

美國行家看到,這一場「聖戰」恐怖與打恐之間的「非對稱戰爭」已經越來越失控,其戰場不再限於美國本土、或阿富汗、或伊拉克,而是西方任何大城市(今天可能是倫敦,明天又可能是羅馬或哥本哈根)。正在調查兩起爆炸案的幕後策劃者的英國警方說,當今國際恐怖運動是「金字塔式控制」(pyramid control)。隱藏在阿富汗與巴基斯坦邊境的奧薩馬已經把「基地」化整為零,分散到全世界各地去了。換句話說,他現在已經不是一個龐大秘密組織的總領隊,而是全球恐怖活動的旗幟,是一個為「聖戰」理想而奮鬥的全球運動的精神領袖。倫敦爆炸以前,各國反恐注意力集中到阿拉伯人群體,他們有兩大主流,一是中東國家的阿拉伯人(特別是遜尼派),二是「歐拉伯街」(Eurabia)?定居歐洲的阿拉伯裔。可是,這兩次倫敦爆炸,肇事者都不來自中東或「歐拉伯街」,說明恐怖形勢發展登上了一個新台階。「雙七」肇事者三名英籍巴基斯坦裔中,一名家境不錯,結婚不久,剛有孩子。行家說,像這樣的人是絕對不會輕易為理想殉難的,除非他在信仰上走火入魔。倫敦爆炸後,英國記者質問巴基斯坦總統穆沙拉夫為什麼有巴基斯坦人發難。穆沙拉夫說,這不是巴基斯坦的問題,而是倫敦本身的問題。實際上,巴基斯坦到處都是年輕回教徒的訓練營。參加「雙七」爆炸的兩名巴裔恐怖分子,都是未婚青年,一直安分守己、不問政治,最近回去巴基斯坦老家一趟,思想就發生激烈變化。其中一名肯定訪問過卡拉奇的一所和克什米爾恐怖活動有關聯的清真寺學校(甚至受訓)。

布希說:「我們任務的第二部分是幫助伊拉克得到自由。」「我們是處在戰爭中的民族。戰爭是二○○一年九月十一日降臨到我們海岸上來的。那天以後,恐怖分子繼續殺人,在馬德里、伊斯坦堡、雅加達、卡薩布蘭卡、利雅得、巴里島、倫敦和其他地方殺人,他們存心要製造更大的危害。」 「他們殺人是為了動搖我們的意志,這樣就可以顛覆中東的政權,在中東建立塔利班式的政府,把整個地區變成向自由人類進攻的發射場。」 「我們用擴散自由來打擊他們的殺人的思想意識、仇恨的思想意識。」「歷史證明自由的社會是和平的社會。」「民主鄰國之間不會發生戰爭。」

他這是通過倫敦爆炸來為自己發動的伊拉克戰爭辯護。在八月十一日回答CNN記者採訪時,前總統克林頓說,他同意最近民意測驗中百分之五十七認為伊戰與打恐無關。他說:「我從來不認為它(伊戰)和打恐戰爭有太大的關係,除了想去那兒找尋生化武器以外。」克林頓說:「我們到了我們去的地方(伊拉克)。要使已經發生的(伊戰)不再發生是沒有可能的。」克林頓拒絕明確地說發動伊戰是一大錯誤,強調已經發生了再追究責任也沒有用,問題在於如何使它圓滿收場。

伊拉克的「民主」離不開「美軍」

倫敦爆炸對布希打恐戰略的失敗是雙重揭露:(一)他迷失了方向,(二)這樣越打越恐。許多民主黨人認為布希政權最大的問題是拿不出取勝的辦法來,在伊拉克越拖下去就會越糟。布希永遠是天真爛漫地樂觀。他說:「可以這樣來總結我們的方針:伊拉克人站起來了,我們就可以坐下去。」「當我們在伊拉克打敗恐怖的任務完成以後,我們的軍隊就會回到為他們而驕傲與感激他們的國家來。」「伊拉克的任務是艱巨的,因為敵人知道事關重大。在中東的心臟出現一個自由的伊拉克會對他們的仇恨思想意識沉重打擊。」

正寫到這兒,電視機上傳出有兩撥人在布希的農場門外靜坐示威,一撥是一位烈屬希翰夫人(她兒子在伊戰中殉職)領導的反戰者,另一撥是遲到的伊戰支援者。這一形勢正像征著美國民意在伊戰問題上的垂直分裂。支援伊戰者也贊同布希的信念,有三大內容:(一)伊戰是回應反美「聖戰」恐怖進攻的一張王牌,對保證美國本土安全有極為關鍵的重大意義;(二)伊戰是當今世界兩條路線的你死我活的鬥爭(被布希形容為「希望的思想意識」[ideology of hope]與「仇恨的思想意識」[ideology of hate]),形勢極為嚴峻,必須全力以赴,美國在伊拉克付出生命與金錢的代價是必要的;(三)伊戰的結局是樂觀的,現在正按照美國策劃的進程進行。

一位共和黨眾議員在FO電視台上說,目前美國在伊拉克的三大任務是:(一)打擊恐怖分子,(二)完成伊拉克的民主進程,(三)訓練伊拉克軍隊,使他們能在美軍撤退後挑起保衛伊拉克安全與民主體制的重擔。所謂伊拉克的民主進程分四步走:(一)一月大選產生「人民代表大會」,(二)八月「憲法」出籠,(三)十月公眾投票通過憲法,(四)十二月按照憲法規定大選產生伊拉克有史以來第一個民主政府。

仔細分析,美國在伊拉克的形勢是大好而不妙的。第一點,第一步算是走過來了,是因為當時全國戒嚴,美軍立體監視恐怖活動而保證在大部分地區平安無事(但在「死亡三角」也受到遜尼派杯葛),第二步看樣子也能走過去,要保證第三、第四步不出亂子,美國又打算像一月那樣增兵。總之,沒有美軍當場彈壓,這四步進程無法走完。第二點,無論是現在的民選「人民代表」也好,或是將來的民選政府官員也好,都得靠美軍保護他們的人身安全。現在他們只能住在巴格達中心受美軍加倍保衛的「綠區」,將來也會如此。美國兩年來加緊訓練的伊拉克人軍警,有的連自己的安全都保衛不了,更不必說保衛政府人員了。換句話說,美軍一撤,伊拉克「民主」產生的政府就性命難保。結果必將是內戰,最終是另一個海珊式的軍事獨裁者湧現出來。第三點,看樣子,美軍至少要在伊拉克呆上一兩年(也許更長時間)。按照目前「抗美力量」(因為其因素複雜,美國人也不知怎麼稱呼他們,就叫「insurgency」)的情況來看,一則背後有海珊的舊部(美軍只把他們打散了,沒有殲滅)支撐以及遜尼派廣大群眾庇護,二則回教「聖戰者」 組成的國際縱隊源源不斷地從中東、歐洲、亞洲、非洲進入,他們的財源充足,炸藥威力越來越大,策略越來越高明。最為重要的是:在伊拉克軍人中有他們的內線,因此美軍傷亡有增無減.這樣打下去,將來美軍付出的「life and limb」(生命與肢體)的代價越來越大,超過了一定限度以後(比方說,死者三幾千,殘廢者上萬),美國民意就會鬧得翻天覆地。

伊戰「已經在街上戰敗」

布希與布萊爾政權都否認伊戰實際上已經是幫助「聖戰者」壯大隊伍的最好工具?等於扳起石頭打自己的腳。一位澳大利亞記者在七月廿一日英國首相布萊爾記者招待會上說,倫敦爆炸說明伊戰「已經在街上戰敗」。哈佛大學恐怖專家斯特恩說:「因為英國在伊拉克戰爭中的立場,倫敦已成為(對恐怖分子)特別有吸引力的目標。」 英國最近民意測驗結果,三分之二的人認為是英國軍隊介入伊戰而引起倫敦爆炸。英國百分之八十的回教徒把伊戰看成反伊斯蘭教的戰爭。他們中間百分之十三的人相信由卡伊達與其他恐怖組織發起的對美國的襲擊是正義的。

八月八日《華盛頓郵報》登載了一則消息,透露了美國軍方的十五點對付恐怖攻擊的應變計畫。直到今天為止,美國「國防部」實際上是「對外作戰部」,從來不涉足於美國國內安全的問題。有了這個計畫,美國國防部也會破天荒管起美國「國防」來了。行家說,這是國防部首次看到美國本土有遭受「災難性」恐怖襲擊的可能性,並且感覺到軍隊有必要(因為它最有能力與經驗)參與到本土突發的嚴重事故中去。按照這個計畫,一直是訓練對外作戰的美國軍隊將變成「內外兩用」。這一新發展必然會使美國軍隊「分心」,減弱它對外作戰能力。這種「內外兩用」戰鬥力量的重心將放到國民衛隊身上。諷刺的是:美國發動伊戰以後,正規軍調轉不過來,起用了大量本來是守衛本國重要據點的國民衛隊(同時引起個別國民衛隊成員不服從調動以及志願參加國民衛隊的青年越來越少);如果不從伊戰前線撤軍,怎麼可能加重國民衛隊的任務呢?實行這個計畫還會有別的困難。比方說,美國本土安全的各種演習都是預先公開的,而軍隊的演習都是預先不公開的。將來軍隊進行「內外兩用」訓練時,勢必舉行軍事演習,是預先公開還是不公開就成問題了。按照美國一九七八年通過的《地方武裝法令》,軍隊活動是受到本地法律限制的,要實行計畫,將來還得通過國會修改法律,牽動就大了。

人說美國總統在第二任內就是「跛足鴨」,布希第二任才只有半年,民意支援率就降到百分之五十以下(認為他對伊拉克處理得當的甚至只有百分之三十九),他的另一張牌--對美國社會保險事業大幅度改革,將其私有化--也是凶多吉少。前國防部長佩利擔心,恐怖分子對美國本土使用核、生、化武器襲擊的可能性越來越大(已超過百分之五十),而朝鮮、伊朗公開對美國進行核「訛詐」的態度又越來越強硬。這樣看來,那「中國威脅」的噪音更加變得不切時宜(沒有中國幫助華盛頓如何能使金正日就範?),論者也不必大驚小怪了。

(二○○五年八月十三日於芝加哥海德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