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金珠之死
悼金珠之死
陳金珠,一個三十四歲的平凡女子,事業有成,家庭幸福。只因三一九,她開始走上街頭,變成民主廣場上搖國旗的人。去年十二月,她跳樓自殺。直到半年後她的屍體才被發現。寂寞的身影,曾無言的望著天空半年,她是否曾想說出什麼,卻未曾被聽見呢?有人願意安靜傾聽嗎?
三十四歲的陳金珠去年十二月五日下午一點三十分離開家門,把機車停在內壢火車站,搭車北上。六日凌晨,她的二姐陳秀娟起床沖牛奶給二個月大的兒子喝,推開金珠的房間發現沒人,在四點十六分打了她的手機,無人接聽。二姐在語音信箱留言:「你搞什麼鬼?這麼晚了還沒回家?」
通聯紀錄顯示,金珠在一分鐘之後撥號聽取了留言,但親情的呼喚並未留住她的腳步。也許是在天亮之前,陳金珠從台北市政大樓的某一層樓縱身一躍,隱身三樓露台的一角,長達半年之後才被發現。她孤獨的肉身,如同生前一樣安靜,承受了半年的風雨和陽光。
陳金珠長期參與凱達格蘭大道上的民眾抗爭活動,幾乎每天晚上都從中壢騎車到那裡,戴著一頂漁夫帽、口罩和隨身聽耳機,站在景福門旁邊舉牌抗議,八字真言標語都是她親手製作的。二○○四年發生三一九槍擊案之後,許多認定槍擊案作假、無法接受選舉結果的人,都集結在那裡聚會,以搖國旗、舉抗議牌等各種方式,持續表達抗議,逐漸形成一個特殊的族群。去年六月三日,陳金珠曾被警察抓到派出所,理由是「拒絕出示身份」。自二○○四年三二○之後,經歷大小遊行,許多示威抗議民眾曾有同樣的遭遇,可說是廣場上的例行公事。
金珠爸媽二十多年前從台南仁德老家搬到桃園中壢,夫妻倆從鐵工做起,後來開了小工廠,生養了四女一男,開創出家庭的小康局面。陳媽媽淚眼婆娑的回憶,當年因為身體不好,她曾想把五歲的金珠送人,被金珠的哥哥攔下「我就這個妹妹而已……」。金珠一家感情非常好,她在漢堡王的同事都知道,金珠最開心的幾件事包括:放假時和家人打麻將,「這是為了要聊天!」二姐補充說。「吃媽媽煮的芋頭湯」,同事美雲對陳媽媽說:「因為她說你煮的芋頭湯,裡面很鬆很爛,外面卻還是完整的!」媽媽聽了一陣淚。還有,嫂嫂終於生了一個兒子:「金珠離家時,我還在坐月子呢!」
金珠房間的衣櫃裡還掛著她在哥哥婚禮上穿的紅花洋裝,那天金珠美麗的連南部的阿叔們都認不出來。書架上擺滿了金珠最愛的小說魔戒和哈利波特,置物箱裡滿滿的CD,有張學友的雪狼湖和劉德華的全部專輯。個性開朗活潑的金珠,還曾在民國八十三年參加過台視演員訓練班。收藏整齊的照片記錄著金珠的人生足跡,和哥哥在一起上幼稚園、和媽媽到野柳,到香港、加拿大旅遊……。每一張照片裡,金珠都有著同樣燦爛的笑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很多,深遂的眼神透露出她純淨的靈魂。
金珠明德商專畢業之後就在漢堡王工作,長達十多年。她當店經理得過最佳幹部獎,「到那一家店那家店就賺錢」,她親手寫的營運計劃,字跡秀麗條理分明,流露著要求完美的責任心。同事李岫雲說,她雖然比金珠年長,卻還是跟著大家叫「珠姐」,因為珠姐總是幫大家排憂解難、出主意。十一月底,金珠還曾打電話給摯友唐美雲相約十二月吃飯,金珠的內心話都對她說,「怎麼想都覺得金珠不可能輕生。應該會捨不得才對啊!」
岫雲和美雲回憶,金珠和大家一樣本來很少關心政治。但三一九槍擊案之後,金珠認為「實在太扯了」。隔天三二○是岫雲生日,兩人相約吃飯,「我們都氣到爆,差點吃不下飯。」金珠和幾十萬人一樣,從三月二十二日開始到凱達格蘭大道參加生平第一次抗爭,從此不曾離開。
那是一段令許多人熱血沸騰的歷史記憶。從三月十九日到四月十日,凱達格蘭大道始終聚集著上萬人潮,後來轉移到中正紀念堂由學生運動接力,最後交棒給人民廣場。近半數人認為改變選舉結果的二顆子彈是作假,不承認政府合法取得政權。對半世紀不曾經歷戰爭的台灣而言,發生在那個黑色三月的群眾運動簡直就像一場戰爭。藍綠戰爭撕裂了每一個人的心,幾乎崩解了真實的世界,地球好像停止了運轉,彙集了憤怒和淚水的凱道廣場像是一個漩渦,人們不由自主的被捲進去,難以自拔。等到疲憊的逃離現場之後才發現,一切都不可能再回到原點了。
金珠也在廣場上經歷了許多她人生第一次,包括差點被警察驅離、拉走,遇到友善的陌生人和許多追求者……,並對過往人生有了不同的回顧。她在二○○四年五月的日記中寫道,「這一切的一切,都令我印象深刻。因為在人生的旅途上,我一路平坦,未遇到什麼波折,也從未感受到如何的不公。本來我對政治就沒有什麼興趣的,從來很少關心政治的我,沒想到現在每天固定要看一些政論節目。」「第一次感覺到竟然會在可能爆發戰爭的陰影下。這對我而言,真覺得不可思議。可愛的寶島台灣,竟然有面對戰爭的一天,我從未感覺到的,電視上所看到的戰爭場面,竟然會發生在自己身邊。太戲劇化了。」
「廣場同志」宜修回憶,抗爭期間,金珠總是站在第一排。金珠因為要上班而提前離開現場,留下來抗爭的宜修不但被驅離還曾被警察抬出去,她從金珠眼中看到羨慕。後來金珠就辭了漢堡王店經理的工作。在宜修的印象中,金珠很嚴肅,沈默的時候居多,有時讓人不敢接近。金珠和她們常在景福門搖完國旗之後到台大醫院的星巴克喝咖啡,大伙說的多,金珠聽的多。這和漢堡王同事美雲、岫雲眼中,熱情大方、無話不說的金珠,果真是判若兩人。
在廣場上參與抗爭長達二個月之後,她面臨著生命的抉擇。五月二十三日的日記中寫道:「現在我正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此時所下的任何決定,將決定我半輩子的人生走向,我想該是思考的時候了。尤其是之後的工作之選擇,將影響我甚大,必需好好的思考一下,我的人生掌握在自己手上,該如何抉擇呢?我尚未決定,希望能早點理出頭緒來,活出自己的人生。」
這時的金珠,還分心思索感情之事。就像大多數的女孩一般,對自己不太有信心,覺得自己不夠好。她對電影「特洛伊」中描寫戰士對美女的一見鍾情甚感很疑惑,「為什麼原本對愛情不那麼重視的戰士,會對第一次看到的女子如此之信任與喜愛,甚至為了她原本要的留名千史的意圖也放棄了?」金珠雖曾交過男友,也有許多追求者,但始終沒能遇見一見鍾情的人,為了讓對方留下完美的印象,通常她會很快拒絕了追求者的慇勤。
打從參與抗爭開始,金珠似乎就有最壞的打算。二○○四年五月十九日,金珠一大早起床縫製五二○抗爭要用的大國旗,心中百感交集:「從未做過如此大的事,不知後果會如何。但是做是一定要做的,如果發生什麼重大衝突,那最對不起的,就是我的父母親了。從小到大,除了生病及結婚的事讓他們憂心過,其餘皆未讓他們擔心,現在我做的,或許會使他們傷心的話,那我真的非常抱歉。」
這也是廣場同志覺得金珠不像她們的地方。泛泛、宜修至今不肯放棄表達抗議的權利,每天下班風雨無阻都到景福門搖國旗,或散步到總統府向警察抗議。「我在廣場的心態就是和警察玩,當作是解壓。我也常告訴金珠不需要設定目標,不要這麼沈重,否則會失望的。」泛泛說:「我在廣場用假名,工作時的我和這裡一點關係也沒有。我平衡的還滿好的。」
二○○四年的三月狂潮之後,許多人盤旋在凱達格蘭大道上不肯離去。在南藝大唸書的李佳驊去年花了五個多月的時間拍攝記錄其中一群搖國旗的人,「想知道為什麼一件事會徹底改變一個人並希望促成和解。」李佳驊的鏡頭曾經掃過陳金珠,她安靜的走向鏡頭說:「可不可以不要拍我?」
李佳驊拍的幾個老先生都曾說要死在廣場上。其中一位退伍老兵,老來娶了一個印尼新娘,但夫妻感情不好,回家也沒飯吃,不像在廣場上有人照料他,生病時也是廣場上的同志到醫院看護他。李佳驊清楚記得,二○○四年十一月選舉無效訴訟宣判時,這位老先生非常憤怒,直接衝向警察要打起來,但那些警察根本不在乎,因為瘦弱的老人連揮拳都沒有力氣,「想死都沒有辦法啊!」李佳驊拿著攝影機難過到拍不下去,「這是一個沒有出路的局。」
金珠並不像那些留在廣場上相互取暖的人。日記透露,她顯然也注意到廣場的人很複雜,而且保持警戒,「有些為了利益,有些為了金錢而來,種種不同的目的,不想去瞭解。」她強調:「我不想管別人怎麼說,因為我覺得犧牲的時機還沒到,絕不能輕言犧牲。目前以這麼小的力量想喚醒其它多數人,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很多人來來往往,不知到底能堅持多久。但是我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我在寫自己的歷史,雖然不能得到別人的共鳴,至少對得起自己。」
二○○四年四月十日群眾運動轉移到中正紀念堂,野百合登場。學生們緊接著許信良、陳履安等人發起絕食抗議,廣場上洋溢著革命的熱情與悲憤。在等待選舉訴訟結果的過程中,金珠偶爾和同志們談到「犧牲」的話題。廣場上人稱「黨主席」的姜葆鳳告訴金珠:「權利不會從天上掉下來的,是要靠人民來爭取的。要有所犧牲才能得到。」宜修說,如果判決輸掉了,大不了再犧牲四年。可是,為什麼犧牲的是金珠,而不是別人?黨主席很不以為然:「如果每個人都這樣問,那就沒有人要犧牲了。」宜修則說:「我以為要犧牲的是休閒娛樂和時間啊!」
金珠像海綿一樣,吸收著前所未聞的種種事件和概念,探索人性的各種面目。廣場有如巨浪,平凡的金珠卻不由自主的捲入其中,無法自拔。雖然家人不斷勸說想拉金珠回頭,她卻坦言此事「激發了叛逆的一面」。
為了照顧生病的父親,金珠被迫中斷了廣場上的活動,直到辦完父親的喪禮。二○○五年四月,金珠才重返廣場。此時,警察持續掃蕩、國民黨拒人於千里之外,廣場上的情況比以前更為淒清。這一天終於來了。去年六月三日晚上八點多,走在路上搖國旗的金珠被五個警察抓到派出所。警察的說法是金珠拒絕出示身份,金珠則強調「警察沒有事先告知你的權利,想把人帶走就把人帶走」。廣場還盛傳,警方行動肇因「前一天下午吳淑珍的車隊經過,不想看到搖國旗的人。」金珠氣憤難當:「曾幾何時,我們變成集權共產國家?」
據指出,國安局特勤中心確曾要求警方加強維護景福門附近的秩序和安全。根據勤務表,六月二日經過景福門的車隊應是副總統呂秀蓮而非吳淑珍。警方的「掃蕩行動」從六月一直持續到九、十月,包括金珠在內的許多廣場民眾被抓到派出所,列管分子的家中還有警察上門盤查,人民廣場的氣氛緊張又恐慌。整個七月,宜修每天記錄她們和警察對峙的日記,再騎車拿到馬英九家中的信箱投遞,「因為擔心被攔截」。
金珠委託人面較廣的「黨主席」姜葆鳳找立委周守訓申冤,後來又找上市議員李慶元和侯冠群陳情。姜葆鳳告訴她:「我有把握,警察絕對是非法逮捕你,我研究過大法官釋憲文……我特別有研究。」金珠也問過當過警改會發言人的馬律師:「陳小姐認為警察存心找麻煩,所以不肯給他們看身份證。我告訴她下次不要這樣讓警察找到藉口。她很在意警察是否違法,我告訴她,就法律表面而言,並不違法,很難告贏。」
幾經協調之後,中正一分局分局長李金田和中壢市的副分局長兩人帶著禮物一起到陳家,當著姜葆鳳的面,向陳金珠媽媽強調以後不會再上門盤查。金珠過幾天告訴姜葆鳳她還要追究下去,因為李金田沒道歉。姜葆鳳很驚訝:「你當場沒有反應啊!人情世故說不過去。人家作官的、三毛一的警官到你家去道歉,我們在社會上覺得,這樣已經算是道歉啦!」
十一月四日,姜葆鳳和泛泛陪金珠到市議會和議員們做最後一次協調,議員們都覺得事情處理到這種程度,實在是盡力了。金珠卻有無盡的失望,她在電梯裡對姜葆鳳說:「你們都一樣,沒有是非,想把事情搓掉。」她在這天的日記寫下:「自己捍衛自己的權利。」
從六月三日那天開始,金珠在日記裡五度提及「可能要採取激烈的方式」、「若對不起家人,來世再還」。她給自己的選擇越來越少,最後只剩下「是跟非」。
去年七月二十四日的日記裡,金珠寫下對韓劇「藍色生死戀」的觀感,曾特別推崇劇中的女主角崔恩熙,「善良、堅忍、果決,從不怨天尤人,瞭解對尊重他人的選擇,對自己的人生負責,不會將責任推給別人。」這應該也是金珠的自我期許。當時的劇情發展到崔恩熙發現自己罹患白血病,金珠預測結局是恩熙因不想拖累別人而自殺,愛人俊熙也傷心過度難逃一死。
金珠並沒有活著看到完結篇,她太快就把劇情推到極點,就像她的人生一樣。結果當然和她想的不一樣。藍色生死戀中的恩熙,最後是死在愛人俊熙的懷中。在她死前,還和愛人在兒時的海邊渡過最美好的時光。金珠一筆抹去了太多可能性。
陳金珠確實非常堅決。她的日記透露,早在去年十一月六日就選定了「十二月三日以後的日子」。她要投完票再走。但她也許有些掙扎,因為直到十一月廿日,她才寫下簡短的二封遺書:「心中並未埋怨或怨恨任何人,我要的是非,我自己捍衛」、「讓你們感到震驚和傷心,是我最不願意見到的,希望各項禮俗盡量簡化,不喜歡被關在一個小框框內,希望能悠遊於大海之中」。
十二月三日,縣市長選舉結果揭曉,藍軍大勝,陳金珠和凱道的死黨們泛泛、宜修、官小姐等人一起慶祝,卻不像以前那麼興奮,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就是悶悶的。」隔天,她慣常在家陪伴家人。十二月五日,陳金珠將房間整理的非常整潔,把她最愛的一件橘紅色無袖洋裝放在床上,三封遺書放在梳妝台上,抽屜裡則擺好一袋袋的東西,上面寫著電話號碼,交代好還給誰。所有的存款也都領出來了。她平常背去景福門「值班」的袋子,則棄置在房間裡的廢紙堆裡。她的二姐在金珠失蹤二天後就發現這一切佈局非常詭異,心理有了不祥的預兆。二姐希望她只是去那裡旅行,直到半年後,才知道她走上最遠的途程……。
如果沒有二顆子彈,就不會有人民廣場。如果沒有人民廣場,就不會有死去的陳金珠。她剛剛開始在這裡學習在大時代裡當一個小人物,卻沒想到第一課就是最後一課。或許,她可能會遇見真命天子,談一場騙人和被騙的戀愛,瞭解到愛情對人的折磨絕對不下於一場政變,從此認識到彩色的世界不過就是這麼回事,不止黑白……。她沒有警方想暗示的躁鬱症,更不是政治狂熱。她,是一個愛家的、平凡的好女孩。她只是太單純?太執著?太認真?……
台北死了一個平凡的女子。她的屍身半年後才被發現。寂寞的身影,曾無言的望著天空半年,她是否曾想說出什麼,卻未曾被聽見呢?有人願意安靜傾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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