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解是趨勢,統一要靠形勢

未來兩岸關係的可能發展
楊志誠
(逢甲大學公共政策研究所教授)


一、和解是趨勢

2000年7月「第九屆海峽兩岸關係研討會」中,作者於《新世紀的兩岸關係:武力統一或和平統一?》一文中明白指出:和解是趨勢,統一要靠形勢。這個具預測性的發展準則,時至今日,依然是「未被跨越的戰略方針」。當年,正處於意氣風發的阿扁,為了堅守其「傾獨」的立場,還特別公開宣示:「統一不是台灣唯一的選項」。殊不知,在人類科技及文明高度發展下,具有「蝴蝶效應」的全球化機制對世界各地的衝突能夠發揮抑制的功能,阿扁想要以個人意志跨越世界潮流,基本上徒勞無功。所謂「順天則昌,逆天則亡」,違反趨勢,必會在歷史力量的衝擊下挫敗:阿扁固然在私德上令人失望,但真正令人民失望的,莫過於政績太差,八年以來,台灣經濟困頓,人民生活困苦。何以致此?逆天也!不知世界的潮流已走向「和解是趨勢」的歷史發展。

二、五大勢力競逐,三大勢力成「局」

然而,相對來說,「統一要靠形勢」也是未來的歷史演進;否則憑什麼,過去,包括當年的馬英九在內的台灣人民一直深信「反共必勝,建國必成,中國必將統一在中華民國的旗幟下」,演變到今天一般台灣人不得不默認:「將來中國的統一,應該會在中共的主導下來完成」?無他,形勢比人強!既然是形勢比人強,那麼中國的統一怎麼可能再寄希望於「某人」呢?這次「兩岸一甲子研討會」的論辯,應能給予中國方面的與會者,有更深一層的認識和體會。台灣有一句話說「呷緊弄破碗」,當前的一切得來不易,還是穩當珍惜比較務實。

中國的統一要靠形勢,而形勢必須由人去營造,營造形勢的人就叫「戰略家」,而形勢的基礎則在「局」的掌控及運作。中國統一的「局」,整體來看,基本上將由五大勢力的競逐來決定;這五大勢力為中國、美國、日本、馬政府及「台灣偏獨暨統一疑懼」的民力。而這五大勢力的競逐局勢,表面看起來,結構的核心好像是馬政府;但事實上,由於馬政府完全缺乏戰略家及外交家(談判人才),根本無法善用情勢,所以在整個「局」的運行中,只能處於被動的回應,沒有主動的影響力。終結果,馬政府只是提供各方勢力競逐的場域;根據馬克思對國家機關的論點,將來很可能成為「支配勢力」遂行其意志或利益的工具。

其次是日本;由於過去的殖民情懷及地緣戰略的考慮,日本對台灣的「梟想」是有目共睹的,這也是一向受中國關注的原因。然而,在二次大戰戰敗的事實下,日本對台灣的企圖只能透過對美國霸權的依附,方為可行;亦即在「美日安保體制」下維持「台灣地位未定」的局勢,以待他日之機。所以,日本一直沒有放棄建構「東亞共榮圈」的理想,冀望取代中國成為亞洲秩序的中心;二次大戰以前採取軍事作為手段,戰後則試圖以經濟為手段,日本自己提出的「雁行理論」及支持美國的「扇骨理論」都是這種思維的延伸。然而,隨著中國的崛起,日本經過了二十年的掙扎,終究能夠務實的看待新的局勢。本來,日本處於新的局勢中可以穿梭在美國與中國之間,擠壓出最大的戰略利益。只可惜,由於日本右派的短視與傲慢,在上世紀80年代中,爆發過對美貿易的嚴重衝突,同時又透過祭拜「靖國神社」,試圖正當化二次大戰期間的戰爭罪行;如此一來,這些作為完全擠壓了中美之間對日本可能提供的戰略空間。當然,另一個現實的因素是,美國因為小布希的戰略錯誤導致了國力下滑,在金融及經濟的危機壓力下,自顧不暇;日本所能穿梭的空間相對就更小了。終結果,務實的日本將有賴於改善與中國的關係,才能緩和目前的經濟困境;那能再慫恿台獨呢?未來日本對台灣關係的改善,恐怕也會有很大程度是考慮透過台灣,轉進中國市場,不再像過去的政策,試圖拉台灣出中國。就算內心樂見「台灣地位未定」,日本也只能順勢配合美國的政策,藉此向美國撈一點好處,不會有太大的主動空間。分析至此,局勢已逐漸明朗;美國、中國及台灣內部民意將是影響兩岸關係發展的主要勢力;誰能有效統合另一股勢力,誰就有勝算。

三、兩岸統一衝擊美國國家利益

不管怎麼說,美國經營與台灣的關係長達一甲子:在最危險的時候,保護了台灣;在最窮困的時候,養活了台灣。毫無疑義,美國當然也是為了自己國家利益的考慮;台灣的地緣位置在其全球戰略中提供了軍事、政治、經濟及心理上的價值。過去,在冷戰期間,台灣曾經扮演了不沉航空母艦的角色;就是時至今日,從客觀的亞太局勢來看,台灣在美國的國家戰略中,尤其對「美日安保體制」的有效運作,依然有著不可取代的角色。緣此,美國怎麼可能輕易放棄對台的利益而任由兩岸統一?

或許有人會天真的認為,當年美國既然可以默許「兩德統一」,又有何理由不能任由兩岸的自我意志進行統一?我們應該體認,今天要談的是現實性的「局」,而不是要爭論道德性的理。當年,美國的主要對手是蘇聯,而不是「德國」;對美國而言,該不該讓德國統一的考慮主要是看美蘇對抗的局勢。既然蘇聯帝國將在預期中瓦解,那麼德國的統一對美國的全球戰略而言,不但沒有減分,反而可能加分;後來,北大西洋公約組織(NATO)東擴也證實了這一個論點。

至於兩岸的統一,美國對整個戰略的局勢考慮可不能同日而語。今天,美國在全球體系的競逐賽局中,其主要的競爭對手,很明確的是中國。當歐巴馬藉此次訪中的機會,向世界宣告:美國正視中國崛起的事實時,當中也隱含著提醒亞太國家警惕「中國威脅」的現象;中美在世局中的競逐已儼然成型。儘管歷史向前進化,但往往會重演;二次大戰結束時,美國在世局中是「原子獨佔」的地位,隨著蘇聯積極發展核武,美國也在1950年代向世人宣告:美國正視蘇聯崛起的事實,接著就是「蘇聯威脅」的論調被資本主義世界所認知,美國霸權隨之順利建構,兩極化的世界體繫於焉形成。

從地緣來看,過去作為圍堵蘇聯的不沉航空母艦,與今日作為圍堵中國的不沉航空母艦,台灣都具有不可取代的戰略價值及角色;一旦兩岸統一,得失之間將有雙重價值。而且台灣對於中國海權的擴張確實能夠發揮制約的功能。剛剛文中已經提過,我們不是在談民族感情,而是在探討現實的局勢;因此,這種可能性的發展並無關台灣是否重視兩岸的中國情。由此看來,如果認為美國能夠以平常心看待兩岸統一,顯然不切實際。

當然,時過境遷,美國也深切體認:冷戰局勢以硬權力為內在動能的思維,顯然不能適用於當前「和解是趨勢」的全球化體系。那麼既要在和解的趨勢下運作,又要能發揮足夠的影響力,那就只能推動以軟權力為內在動能的「公共外交」政策;不直接挑戰國家主權,而以文化性及經濟性的機能穿透國家領域,溶蝕國家主權的隔離及保護功能。透過對台灣社會的瞭解以及長期建構的關係網絡,美國對台的「公共外交」政策將可以取得很大的成果;美國至少可以穩住馬政府在兩岸局勢上遊走於「維持現況」的基調上,防止其做出「意外統一」的政策。在此同時,美國也不會忽略對中國社會的滲透以執行其「公共外交」政策;當然,其成果必然相對受限,但其主要目的只是作為對台「公共外交」政策的犄角戰略,必要時,可迫使中國兩面或多面受敵,進而紓解台灣接受統一的壓力。譬如,在2008年年初,美國擔心阿扁的蠻幹導致兩岸緊張,甚至可能引起中國的過度反應,因而不惜幕後慫恿西藏暴動,預期迫使中國承受兩岸、西藏及奧運三面壓力,如此才能提升中國的決策理性,進而營造與中國的談判,管理雙方的衝突。

四、中國積極追求統一:行百步半九十

另一方面,中國在兩岸關係上積極追求統一的心境應該是可以理解的;然而,由於主動者過度關注,往往會忽略了客觀的局勢及相關物件的感受,這應該也是可以想像得到的。這就驗證了一句俗話:「行百步半九十」的意涵;行動者認為他已經走了大部分該走的路,總可以看到或聽到「歡呼聲」了。殊不知,終點站的人正在擔心他的心急,會不會亂了腳步而功虧一簣;最後這十步才是成功的關鍵,但一般常常顯現腳力漸疲、腳步突變。「善用形勢,穩住腳步」才是「中國統一」的策略方針及保證。

平心而論,中國雖然沒有對台「公共外交」政策的用詞,這幾年來,在善意、熱情的「對台政策」下,對台灣社會已經發揮了「公共外交」政策的實質效能。然而,中國當局忽略了:兩岸雖然有數千年的民族情感和文化共識,但是彼此所存在的政治對立及軍事衝突卻是「最近的」一甲子,也是最有切身之痛的一甲子,而這一甲子正是美國與台灣建立「邦誼永固」的時期。將心比心,現階段來看,站在安全的立場,台灣是應該信任美國呢?還是應該信任中國?其實,政治是短暫的,情感才是長遠的,政治利益終究比不過民族情感,但是情感的恢復及文化的再認同需要時間與良好的安排;政治很容易陷入猜疑與鬥爭,情感需要諒解及合作,這是兩岸從和解到統一佔有優勢的基礎。我們所要切記的是:兩岸的統一需要情感,不能再陷於政治的對立,應該共同推動文化諒解及經濟合作,攜手齊心「和平發展」。

五、台灣民心對統一有五大疑慮

最後,也是兩岸關係局勢發展的核心,那就是中國一貫所提出的「寄希望於台灣人民」;既然要寄希望於台灣人民,那麼就不能不深入瞭解台灣人民的心,而台灣人民的心又是台灣歷史經驗及生活情感的反映。關於這個議題的內涵,作者也於2007年8月在「第十六屆海峽兩岸關係學術研討會」中發表《台灣反統情結的探討:台灣去殖民化心境的主體建構》一文詳加說明與論證。然而,兩岸關係發展到今天,為何中國方面仍然感到前途困難重重呢?最主要原因是,未能深刻瞭解台灣人民長久以來存在內心的心結,緣此心結所形成的疑慮正橫阻於台灣海峽的鴻溝之中。大部分的台灣人民,就算有大中國情懷的台灣人民,包括馬英九在內,也都無法排除下列五大疑慮,而這些疑慮同時也是台灣內部偏獨群體可以炒作政治的基礎:

一、儘管統一前,好話說盡,好事做全,但是,一旦統一,中共是否會善待台灣人民,使其不至於淪為二等公民;這種對「外來政權」統治的不安全感也許很不理性,但它卻是台灣的歷史經驗,也真正是台灣人的悲哀。

二、統一後,台灣人民的生活型態及社會生活狀況是否會大幅度改變,有何具體保證?

三、統一後,中共是否會秋後算帳?過去在民主體制運作下的反對人士,是否會遭到整肅?是否還會爆發「新二二八事件」或「三反五反運動」等情形?

四、「一國兩制」的統一模式對台灣的現況及後代有何影響?又有何保證?

五、統一的步驟是否會過於強制?進程會不會太倉促而失控?怎樣才是理想的統一程式?

總之,不管如何,任何人就算愛中國,應該不會想要以台灣作為犧牲品。

六、未來兩岸關係的發展

從整體戰略的「局」來看,三大勢力的交互運作將決定未來兩岸關係的發展。雖然說,那一個勢力能夠統合或策動另外一股勢力就有勝算,但是在策略規劃的準則上依然不能忽略第三股勢力的態度;第三股勢力的態度將決定達成戰略目標所需付出的代價及進程。所以,當美國暗中拉攏台灣內部「對統一具疑慮」勢力的同時,更積極運作「軟權力」,推動對中國的「公共外交」政策:安撫中國當局、激勵中國民心、交誼中國社會。所謂「驕兵必敗」,那麼「欲敗之、必先驕之」,美國深諳中國兵法的精神,這就是Joseph Nye所提倡的「軟權力」,既要影響對手、改變對手,又讓對手感受不到壓力。既然尼泊爾可以遊走於中國與印度之間,而取得獨立的地位,美國也會認為:有什麼理由否決台灣遊走於中美兩國之間以取得較大自主性的可能。其次,台灣內部對統一具疑慮勢力也正依循著同樣的邏輯,一方面向美國及其它可能的國際勢力靠近,另一方面也同時向中國進行和解,陳菊訪問中國及呂秀蓮即將訪問中國的思維,大概都離該項意旨不遠。

最後從中國當前的對台政策來看,其重心依然沒有跳脫「寄希望於台灣當局」的思考窠臼,幾乎把大量資源投入在馬政府身上。這種戰略思維在早期蔣家威權的時代,應該會有決定性的效能,可是台灣社會及政治發展到今天的形勢,效果可能不大,而且也具有高度的不確定性。根據當前這個「局」的分析,爭取美國對兩岸統一的中立或支持的態度,依然具有舉足輕重的關鍵;美國故意採取迴避的策略,更顯得「此地有銀三百兩」。越能正視「台灣問題已國際化」的現實,誘使美國出面,對兩岸統一的大業越有利。其次,另一個關鍵的面向,則是「寄希望於台灣人民」的策略思考;拉攏台灣內部「對統一具疑慮」的勢力是必要的工作,而戰術上應該將傾獨群體及統一疑慮的群體分開對待。根本的做法就是先掃除上述五大疑慮,孤立傾獨群體;其次再將傾獨群體分化為台獨無望、不反對統一及反對統一,逐漸削弱真正反對統一的力量。每個人的身體內部都會存在著一些「異質細胞」,只要數量不超過一定的比例,並不會危害身體的健康,如能處置得宜,有時對身體機能還會有正面的意義;自然的生態也是一樣,「天敵」令物種進化。

醫國如醫人,如果一個人的某個器官長年生了病,根據西醫最近的做法,就是直接對該器官進行開刀,看起來很直接、有速效,但從長遠的生存觀點及整體生命機能來看,絕非良策。以身體的健康及生命的生存意義而言,只要問題器官的病況(台獨)能夠有效控制,不任其惡化,根本之道還是必須從整體去考慮:一旦精、氣、神運行順暢,該失衡器官自然將隨勢順行,不得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