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決中美分歧需要新思維

張麟徵(台灣大學榮譽教授)


自習近平上台以來,中、美兩國元首舉行了八次雙邊會談,有的是正式的國事訪問,更多的是在各種國際多邊會議上舉行的雙邊會晤。前者最近的一次是去年9月習近平訪問華府,目的在增信釋疑;後者最近的一次是今年3月31日兩人在華府核安峰會上舉行的雙邊會談,目的在解決南海及朝鮮半島兩國的摩擦。一般認為元首外交最有助於兩國關係的改善、衝突的化解,但就中、美兩國的經驗看來,卻遠不是這麼一回事。

就以這一次中、美元首會議的結果來看,雙方雖然在核安及氣候變化方面達成共識,但在人權、網絡安全、南海、部署薩德防空導彈等問題上分歧依舊,而且有越來越深化的現象。

中、美兩國關係存在結構性的矛盾:在既有的單一超強與崛起的大國之間,實質的利益衝突根深蒂固,心理的互疑更難以名狀。隨著中國的實力日趨壯大,中、美的舊問題未能解決,新問題又浮上檯面,關係越理越亂。還好兩國在全球治理上有些利益是共同的,如經濟成長、金融穩定、環保、氣候變遷、反恐、地區核子威脅等,都需要兩國合作解決,才使兩國關係維持鬥而不破。

一、美國對中國的遏制政策

從2011年1月胡錦濤訪美時提出致力與美國建設「相互尊重、互利共贏」的合作夥伴關係,到習近平上台提出建立中、美「不對抗、不衝突、相互尊重、合作共贏」的「新型大國關係」,中國一直追求與美國和睦相處。中國很清楚,中國的崛起不僅需要一個外在和平的環境,還需要得到既存超強的諒解與容忍。倒是美國,對於建立「新型大國關係」的提議,始終沒有甚麼積極的回應。

尼克森時代開啟對華的接觸政策,其後幾任總統逐步調整為既接觸又競爭,既合作又遏制的雙管政策,延續到現在。其中,遏制一直是美國對華政策的重要部分。上世紀90年代冷戰結束後,美國尋找潛在對手,中國成為箭靶。美國憂心中國經濟發展成效卓著,大國崛起之勢在望,將威脅到美國的國際地位與影響力,必須防微杜漸。90年代的南斯拉夫炸館、南海中、美撞機,都不是孤立事件,而是美國遏制中國有計畫的作為。小布希上台後,矛頭也直指中國,只是9.11事件把美國的注意力引往阿富汗與伊拉克,中國因而撿到10年發展機遇。奧巴馬執政後,從亞西撤軍,拋出「重返亞洲」的新戰略政策,後改稱為「亞太再平衡」,在希拉蕊倡導的「巧實力」推動下,劍指中國。

即使金融危機發生後,美國需要中國的合作,也沒有延緩美國「亞太再平衡」的布建。美國強化美、日、韓與美、澳、紐同盟;推出跨太平洋戰略經濟夥伴關係協議(TPP);支持安倍整軍、恢復集體自衛權、將安保條約覆蓋釣魚島、反對中國建制的東海防空識別區;教唆並幫助菲律賓、越南等南沙領土聲索國對抗中國;美國軍艦軍機不斷穿梭在南海水域、天空,侵入中國島礁12浬水域,指責中國在南沙的維權行為;現在更趁著金正恩胡作非為,決定在南韓部署威脅中國的薩德防空導彈;凡此種種,無不旨在遏制中國。

二、美國的危機感

中、美關係長時間處在競合狀態中,彼此疑懼,但也彼此需要。在競爭與合作之間辛苦地維持平衡;但奧巴馬當政以後,這一政策開始失衡:競爭的成分不斷擴大,遠遠超出合作部分,兩國關係的穩定性令人擔憂。

這個情勢的形成,原因不外下述幾端:

第一、隨著中國實力增強,美國對中國的疑懼升高,認為無論在經濟上(世界第二大經濟體)、金融上(人民幣已取得儲備貨幣身分)、安全上(第三大軍事大國)、國際影響力上(在國際爭議問題上的話語權、對開發中國家的影響力、對美國盟友的誘惑力、在亞太地區對鄰國與美國的壓力),中國都給美國帶來不安、威脅。美國必須處處設防,圍堵中國,迫使其適可而止。

第二、中國已不再尊奉「韜光養晦,決不當頭」的外交準則,在中國的核心利益上,如維護領土主權、防堵分離主義,皆採取據理力爭,寸步不讓的態度。中國認為,美國雖口稱對釣魚島與南海島礁等領土主權歸屬,不持立場,但態度明顯偏頗,並採取雙重標準,中國難以忍受。中國所以建立東海防空識別區,在南海積極造島,也是不得已的、合法的反制措施。至於美國對台獨、港獨、藏獨的曖昧鼓勵,中國更絕不容忍。

第三、中國從先前的外交退讓政策,轉向據理力爭的積極政策,讓美國更加驚懼,更提供了美國批評的口實。布里辛斯基批評中國不像以前那麼謙讓了;藍普頓批評中國太強勢,太過民族主義;沈大衛說許多美國學者認為中國正有條不紊的試圖建構新的國際秩序,挑戰美國地位,美國應予遏制。總之,中國轉趨積極的外交態度,讓一向習慣於中國在外交上溫良恭儉讓的美國,很難適應。

三、中國的對策

習近平對其所提建構中、美兩國「新型大國關係」遭美國冷處理,也不好受。其實美國牙根兒不想紆尊降貴,與中國平起平坐。奧巴馬2014年5月31日在美國西點軍校演講時,自信地宣稱,美國仍可維持一百年霸權。既然如此,哪會自貶為「大國」,和中國談甚麼「新型大國關係」?

中國期待美國自願坐下,來談「新型大國關係」,恐怕得動點腦筋。首先,中國為去除美國疑慮曾一再強調,中國不想挑戰美國霸權,取美國地位而代之,也無意削弱美國在亞太的影響力,但美國不信。其次,中國以行動表態,在國家核心利益上將不會再「讓」,在該要求公平對待的地方會溫和理性而堅持。中國不挑釁二戰後的國際秩序與國際規則,但爭取被公平對待。中國的若干要求,如爭取國際貨幣基金、世界銀行投票權的調整,美國雖然不情不願,國會阻擋了五年多,最後也放行了。

中國突破現行國際框架制約的另一做法,就是在不挑釁現狀下,另起爐灶。金磚國家銀行、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的設立、乃至於「一帶一路」戰略的提出,都在沖銷既有的布列敦森林體系,以及即將出現的跨太平洋戰略經濟夥伴關係協議(TPP),對中國經濟、金融、貿易的不公平措施。

針對新一波中、美交火熱點的南海,中國採取針鋒相對的策略。美國企圖以強勢外交與軍事作為,壓制中國在南海繼續興建島礁設施。但美國沒有料到的,是面對美國軍艦軍機的頻頻駛入、飛越,美、菲聯合軍事演習,美國防部長卡特取消原已答應的訪中之行,卻登上南海的美國航空母艦等情況,中國的反應強勢而井然有序。一是派出軍機軍艦,一路跟監;二是透露中共中央軍委會副主席范長龍在卡特登上美航母的同時,親赴南沙相關島嶼(據信是永暑島)視察;三是派遣軍機赴永暑島接運三名生病工人就醫。系列作為都在高調回應美國的挑釁,引起美國極度關心並嚴詞譴責。

四、中、美決勝關鍵在經濟實力

因應中、美兩國日益升高的緊張關係,雙方可用的招式不外兩個:立竿見影的是軍事,慢火細熬,功效深遠的是經濟。至於外交,可能最不濟事。

先談外交。美國在東亞地區盟邦眾多,有日本、韓國、菲律賓、澳洲、紐西蘭等。但除日本外交行動格外積極(其外務大臣岸田文雄在3月底強調,日本將在5月下旬於日本舉行的G7會議中,提出南海問題的重要性,支持菲律賓的南海仲裁),菲律賓與美國攜手在南海軍演之外,其他國家的表態都有限度。東協各國,暫時袖手旁觀,他們之中縱然有不支持中國立場的,也怕得罪中國。反之亦然。實況是外交上美國看起來聲勢浩大,其實是虛的。中國看起來少有聲援,但卻是這地區的一方勢力,也沒有幾個國家願意公然與之為敵。

軍事上,中、美兩國目前在南海雖然劍拔弩張,但真要發展成為軍事衝突的機會也不大。美國是全球第一軍事大國,因為軍力優勢,在處理國際事務時,常有用武傾向。美國《赫芬頓郵報》4月18日在一篇題為《美國與中國競爭的致命缺陷》的文章稱,美國在中、美競爭中的致命缺陷是,美國總是從軍事角度考慮問題,而不是從經濟角度。同日美國《國家利益》在題為《華盛頓危險地沉溺於對軍事力量的依賴》的文章也說,在白宮,制定外交政策時似乎只有兩個陣營:鷹派和超級鷹派。這些評論都極有見地。

以中、美兩國的軍事實力而論,中國當然不是美國的對手,但美國真的敢和中國兵戎相見嗎?有把握將軍事衝突鎖定在傳統戰的層次嗎?美國民意會支持嗎?美國付得起代價嗎?如果答案都是否定的,那麼美國軍方最近在南海的作為就毫無意義。美國目前的作為是高估了自己的實力,低估了中國捍衛主權的決心,錯估了盟國與相關國家的反應。在核心利益的捍衛上,中國是不計犧牲的,美國能為南海島礁這些邊際利益不計犧牲嗎?

其實,中、美決勝的關鍵在經濟。中國在東亞,乃至在世界的影響力日漸擴大,來自於中國的經濟實力,以及以這個實力為基礎,推行的正確外交政策。這是一個全球化,經濟相互依賴的時代,今天無論是地球上哪個國家,已發展的、發展中的,即便富有如美國,都和中國有或深或淺,但無可或缺的經濟關係。尤其在地緣經濟上,中國和其周遭國家關係更是密切。美國要遏制中國影響力的擴大,就要致力於在經濟上永遠領先中國。還得和中國一樣,在相互尊重,不干涉他國內政的基礎上,與相關國家來往。這些,美國做得到嗎?

美國要管好自身經濟發展已不容易,要遏制中國經濟發展更不容易。中國經濟繼續壯大對美國是威脅,但若中國經濟崩潰,連美國自己也承認,那將帶來世界性災難。其實中國要如何發展其經濟,能否持續增長,取決於中國自己的判斷與作為,美國很難插手。其他國家自願扈從,美國也很難阻止。

五、化解分歧須有新思維

化解中、美盤根錯節的分歧,須有新的思維。中國崛起的過程史無前例,美國,乃至於國際社會都有無所適從的焦慮。美國政學界最近進行了一場對華政策大辯論,有強硬的遏制派、溫和的順應派、機巧的維持現狀派。

強硬派旗幟鮮明,認為中國現在是、未來也是美國最大的競爭者。主張強化美國同盟體系、拉攏印度、保持南海軍事壓力等措施來遏制中國。這恰恰就是美國政府目前的作為。但這些學者也都坦承,這個政策成功機會不高,因為扈從者不多,經濟代價高。

順應派多認為中國對周遭事件的作為不是主動強硬,而是被動反應。認為中國的崛起是一個和平過程,並未對他國使用軍事力量。美國應更加有效的實施對中國的接觸政策,在安全議題上進行合作。為改善中、美關係,美國應放棄台灣,放棄在西太平洋維護戰略優勢的意圖,並接受在亞洲維持均勢的新政策,以換取中國放棄在亞洲建立主導地位的任何意圖。他們呼籲兩國進行順應和妥協,美國應當在國際體系中給中國騰出更大的空間,中國則應當再耐心一點。這派主張理性中肯,只怕高傲的美國政府難以接受。

至於維持現行政策派,不同於遏制派,比較接近順應派。他們考量的重點是經濟,目標是中、美共同發展與繁榮。但是他們之中有人支持現行的「亞太再平衡」政策,為美國在南海的作為辯護。有人認為南海不是中、美關係的中心戰略問題。有人主張深化接觸,相互提出「戰略再保證與戰略決心」。鼓勵中國成為國際體系「負責任的利益攸關方」。這派立場應該就是原來的既接觸又競爭的政策。

這三派主張何者能勝出,成為未來美國政府的政策,有待觀察。美國對華政策既非一朝一夕形成,也不會突然大幅調整。接觸與競爭,合作與遏制雙管齊下的政策既然延續了那麼久,未來最可能的作法還是在這兩者之間調控。站在中國人的立場,我們希望美國不要偏向競爭與遏制,那絕對不利於中、美關係的發展。如果美國不能加強接觸與合作,至少也應允持其中,維持平衡。

其實,中、美關係能否改善,既取決於雙方的互信,更取決於各方的自信。互信有待建立,自信中國有,美國卻沒有。美國自信的建立取決他的經濟狀況,如果美國經濟狀況良好,或許就不至於那麼憂慮中國經濟的超前。一個成功而自信的美國,對中國崛起就不會有那麼大的焦慮與恐慌,中、美關係才能持續良性發展。

2016/04/21脫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