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政府,是我們要的政治未來嗎?

論太陽花無罪判決

羅智強
(前總統府副秘書長)


貧富差距的持續擴大,不但嚴重的降低社會階級流動的可能性,也開始降低,社會大眾,尤其是年輕人對這個流動可能性的「想像」。
以台灣來說,年輕人低薪的狀況持續維持甚至惡化,相對的,房價持續的飆漲,讓年輕人感受到,不管再努力,在目前的體制(也可視為一種遊戲規則)下,翻身就算不能說無望,其機會也相當渺茫,當失去了階級向上流動的想像,打破規則的傾向,就容易被強化。
這也可以說是太陽花學運前後,一波又一波社會運動與學生運動,背後重要的心理能量之一。

太陽花學運,既不是台灣社會與體制反思的序曲,也不會是反思的終曲,它將是另一個運動的源河,再與其他的源河併流,再併流,再併流,形成新的江流,一條永遠到不了大海的江流,沒有終結的時刻。

太陽花運動也有好壞兩面

這兩段話,是節錄自我和陳長文教授,在2014年底,太陽花學運結束半年後合著的一本書《受縛的神龍--太陽花學運後的民主反思》。

在這本書中,我又寫了一段結語:

物有兩面,常常是好壞兼有,太陽花學運如此,台灣的民主發展也是如此。關鍵在於,在所謂的好壞兩面中,對我們來說,最重要、最優先想要保護的價值是什麼?

為什麼要提《受縛的神龍》這本書的內容,因為,很多人會用「藍綠」去定義談述者對「太陽花學運」的判斷。但我要説的是,即便我確實認為,2014年3‧18太陽花學運採取的行動,是超過比例的,也會帶來嚴重的後遺症,我也不認同台北地方法院對於太陽花學運占領國會做出的無罪判決,以及隨後法院對衝占行政院的部分無罪、部分有罪判決,但我仍認為,太陽花學運,對台灣來説,並不是只有壞的一面,而沒有好的一面。這種「好壞兩面」的認知,我也不是今天才提出,早在兩年半前,我就寫在我和陳長文教授合著的《受縛的神龍》書中。

我不認同太陽花學運攻占國會的方法,但我可以感受甚至認同,那股驅動群眾,尤其是年輕人占領國會的憤怒是存在的。那是一種絞揉著對大陸崛起威脅的恐懼、貧富差距擴大的不滿,低薪與買不起房子的失落。

那様的憤怒,真的。

但是,那個以所謂「黑箱服貿」或「兩國協議監督條例」作為宣洩的「出口」,卻未必是真的。這一點可以從當初支持太陽花的民進黨上台後,一系列的髮夾彎就可以看出。

蘇嘉全、柯建銘翻臉不認人

在太陽花學運時,現任立法院長蘇嘉全在當時感性的説:「這幾天看到許多學生在立法院無畏風雨,為了國家的未來,展現自己的意志,勇敢站出來,實在不簡單!雖然外面的天氣很冷,太陽花火熱的精神已在每個人的心中燃燒!」

但是當勞團與學生團體不滿民進黨立院黨團強行通過攸關「一例一休」勞基法修正案初審,衝入民進黨團總召柯建銘辦公室,要求辯論,立法院長蘇嘉全隨後擬發全院共同聲明,譴責闖入的學生:「對於這樣脫序違法的行為,嚴重影響國會院區及委員人身安全,本院除加強維護,依法處理外,並予以最嚴厲的譴責。」但遭在野黨反對才作罷。

民進黨團總召柯建銘在太陽花三週年時,還大酸:「318學運已走到盡頭。」

看到這些翻臉不認人式的冰冷言語,我真的為那些因為憤怒走上街頭,衝進立法院與行政院的年輕學生難過。

不只翻臉,當初太陽花主訴的「兩國協議監督條例」,民進黨上台後不但先改成國民黨版的用語「兩岸協議監督條例」,連這個改版後的監督條例,民進黨也將之「人間蒸發」。太陽花學運的領導人物陳為廷即感慨:「太陽花學運因兩岸服貿協議而起,但民進黨至今還沒通過監督條例,甚至『審查次數是零次』。」

所以,太陽花學運背後的憤怒是真的,但「出口」卻未必是對的,甚至可以這麼説,民進黨成功的利用了太陽花學運的憤怒,將之當作奪權的工具,而一旦奪權成功。就立刻翻臉不認人。

而除了「出口」不對。更重要的是,太陽花學運採取的方式,以公民不服從為由,占領國會、行政院,這個方式,是不合比例的,也對台灣的民主運作帶來了嚴重的後遺症。 先不跳進「公民不服從」是什麼的爭執。我們從台北地方法院「創設」的「公民不服從七構成要件」,以之為阻卻違法事由來看。

一、抗議對象是與政府或公眾事務有關的重大違法或不義行為。

二、須基於關切公共利益或公眾事務之目的為之。

三、抗議行為須與抗議對象間具有可得認識之關聯性。

四、須為公開及非暴力行為。

五、適當性原則:即抗議手段須有助於訴求目的之達成。

六、必要性原則:即無其他合法、有效的替代手段可資使用。

七、狹義比例原則:即抗議行動所造成的危害須小於訴求目的所帶來的利益,且侷限於最小可能的限度。

中華民國憲法第七條

這七個「要件」,充滿著「主觀的裁量」,如果太陽花學運構成了這七個要件,而能阻卻違法。那麼,我很難想像,對一例一休的不滿、對年金改革的不滿、對兩岸政策造成觀光不振的不滿,哪一個不符合這七個要件?

那麼,我們不要用這複雜的七個要件,就用一個最簡單的法條,中華民國憲法第七條:「中華民國人民,無分男女、宗教、種族、階級、黨派,在法律上一律平等。」

今天太陽花占國會、占行政院無罪,我其實也不反對,只要以後八百壯士或其他的學生團體、社會團體,因為不滿政府政策,而攻進國會、行政院,也請依憲法第七條「平等」以待,全部比照無罪。因為,比起法官自行建構的「公民不服從七構成要件」,我更在乎的是,憲法規定的平等權。

然而,我們下一個要問的是,當人人可以依自己的主觀不滿,癱瘓國會與行政中樞時,台灣與「無政府」何異?若「無政府」真的是大家想要追求的「政治體制」,那麼太陽花無罪就非常合理。但是,「無政府」真的是我們要的嗎?

什麼叫做民主政治,就是我們知道,在社會中,對政策要如何制定有太多不同意見,為了不讓國家停頓,並能解決紛爭,所以每四年舉行一次投票選舉,把政策的制定權力,委託給一個有任期的政府與國會,代以執行。

摧毀了政府運作的正當性

這當然不是一個完美的制度,卻是一個不得不然、可以維持社會運行的制度,就像被太陽花撃垮的馬政府,不要忘了,馬英九是分別以765萬票與689萬票選出來的政府。如果200人、10,000人、500,000人可以因為對「服貿」的不滿,癱瘓這個過半選票選出的政府。今天同様被689萬票選出的蔡英文政府,我們也有權癱瘓它,不是嗎?

那我們又何必每四年舉行一次選舉呢?

最後,我想用一個我去年寫的一篇感嘆太陽花對台灣民主衝撃的《寓言故事》作結。

魔法國有一件鎮國法寶:降魔法杖。擁有這一件寶物,魔法國可以抵抗來自魔法世界的各種侵擾。

但問題來了,魔法國裡有兩個大鎮:綠鎮與藍鎮,那麼該由誰來保管使用這件法寶來保護魔法國呢?

魔法國的辦法是,每四年舉行一次森林考驗,由兩鎮推派法師代表,看誰能在最短時間內通過迷霧森林,就由該鎮掌管法寶四年。

四年一次的考驗轉眼即到。上一次落敗的綠鎮推出了凱莉要一雪前恥,取得法寶的掌管權。然而,凱莉卻很擔心,藍鎮的參賽法師,會因為降魔法杖的加持,多占一些便宜。 凱莉想到一個萬無一失的辦法。一天夜裡,凱莉潛入藍鎮,折斷法杖。「法寶變成了廢物,現在我有把握贏得這場考驗了!」凱莉這下安心了。

在台灣,這個法杖是什麼?就是代議的民主政治,就是每四年用投票選出政府的規則。這個法杖被打斷,摧毀的不只是馬英九政府的運作基礎,也同時摧毀了蔡英文與爾後所有政府的運作正當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