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民主政治的困境

黃背心運動突顯選舉是金主的遊戲

程珊
(旅法資深媒體人)


2018年10月在法國各地進行的黃背心運動(Mouvemment Gilets Jaunes)迄今已超過三個月。身著黃色反光條紋背心的抗爭者從2018年11月中旬大舉挺進首都巴黎的香榭麗舍大道,連續數個週末,數萬黃背心在這條世界最美麗的大道上與鎮暴警察展開激烈衝突,巴黎精華區的店家不到週末就趁早以木板防護櫥窗,關門閉戶。耶誕節前應有的熱鬧氣氛在鎮暴警察和坦克車大軍壓境下,蕭颯冷峻,巴黎宛如鬼域。

首見改變現有政治體制的訴求

法國首都暴動舉世關注,就算法國總統馬克龍(Emmanuel Macron)提出數項新措施試圖挽回,卻也無法平息民怨。因為抗爭訴求的範圍不斷擴大,並且已經到了要求改變現有政治體制的地步。在寒冬爆發的「法國憤怒」昭示著西方民主政治體制已經走向終點。

黃背心運動起因是民眾對政府不斷調升燃油費的反彈,所謂的燃油包括汽油、柴油和家用的取暖煤油。自2018年初以來,法國的燃油費價格數度調升,雖然每一次都是一公升不到一角歐元的微調,但是近一年下來漲幅卻超過20%,而政府宣布明(2019)年1月又要調漲。理由是,雖然國際油價漲跌起伏不一,但為了日後解除核能發電廠所需的替代能源政策經費,必須以增加燃油稅收來彌補缺口。

只是這樣的說法並不足以令人信服,2018年5月就有人仔細計算燃油稅和能源稅,發現從一般民眾日常使用的汽車燃料油和冬季民間取暖所需的煤油的內含稅看來,這是個龐大的稅收,但並不是用在能源政策上,同時也發現部分產業的燃料油品竟是免稅的,空運和海運的龐大耗油量也無須課徵燃料稅。這份計算資料在網路公布後,就發起要求政府降低燃油費的連署,雖然連署人數到10月底已經超過100萬,但政府部門並未回應。

面對政府部門的冷漠無感,人民的反應首先是「被遺棄」。對汽油和煤油價格反應最強烈的是偏遠鄉區或小城市的居民;由於法國幅員廣大,都會地區的大眾運輸系統便捷,都會居民上班、上學以捷運、公共汽車甚或自行車作交通工具,而都市的外圍郊區或小城鎮的居民必須仰賴汽車,許多家庭都需要兩部汽車作為日常交通工具。雖然擁有兩部汽車,但多半為中等收入家庭,他們在數十公里外的公司或工廠上班、在市區店鋪做小生意當售貨員,另外如自營送貨小企業等,他們的收入不高,因此對於不斷調漲的燃油費感受特別強烈。

城鄉間經濟與文化水平的差異

所謂的城鄉差距不僅是地理空間、公共資源的差距,在法國同時也呈現了經濟條件與文化水平的差距,都會房價高,收入不足的人只能往外圍散去。擁有高等教育文憑者寧可擠在都會區的小公寓裡,除了偶爾渡假,也不會嚮往鄉居歲月。法國許多小城鎮缺乏醫生並非醫療人才荒,而是受高等教育者不願下鄉,其中一個重要理由是,二線城市或小鄉鎮缺少藝文活動,日子很無趣。這種城鄉印象隱含著極強烈的「蔑視」,文化上的階級差距或歧視相當嚴重。

事實上,法國的老百姓的經濟條件越來越差,根據法國國立經濟統計學院的分析,進入21世紀後,法國家庭的平均收入迄今已減少1.2%,大約每年減少440歐元,若扣除每個月需預繳的多項稅金,手頭可支配的現金越來越少,大家都變窮了,購物消費手頭緊,日子過得苦哈哈,法國人稱之為「購買力降低」。

但是,在經濟財富上層的家戶的資產卻比房地產飆得更快、更兇猛:根據《21世紀資本論》作者湯瑪.彼克提(Thomas Piketty)的調查,1980-2016年法國富有家庭的財富從400萬歐元提升至2,000萬歐元。社會黨首度執政的1980年代曾經訂立財富稅(ISF),直到2017年還增加50億歐元的國庫收入,但卻被馬克龍政府終結,激盪之後,成了黃背心運動的起點之一。

再回到燃油費的問題,冬季採用的煤油暖氣設備普遍存在法國的小城鎮、鄉間和農村,高緯度地區從10月到隔年3月都需要暖氣,煤油消耗量大,這是日常所需而非奢侈品,因此,當這項燃油費無節制上漲時,眼見寒冬已至,居民的心冷了,但怒火飆漲。

法國各城鎮居民抗議燃油費上漲,黃背心運動於焉產生。反光條紋的黃背心不僅是道路維修人員的安全標誌,更是法國各種汽車內部的必要配備,黃背心在平價商店到處都買得到,顏色與功能的識別非常清晰。2018年10月初,兩名貨車司機杜耶(Eric Drouet)和勒福( Bruno Lefevre)在臉書發動全國封鎖道路行動以抗議油價上漲,到11月透過臉書、推特和Youtube等社群網站流傳,法國各地的黃背心行動逐漸蔓延,示威者封鎖道路和圓環,法國北部諾爾省的孟貝克市長並在市政廳的大牆上高掛巨幅黃背心海報以示聲援,地方對抗中央的態勢已然成形。

72%的民眾支持黃背心運動

然而,中央政府依舊無感,只會在電視屏幕上反覆宣稱:「圍堵滋事破壞治安於法不容。」面對政府倨傲不理,老百姓只有上街頭討個說法,從偏遠鄉鎮來到首都巴黎,走向香榭麗舍大道旁的艾麗榭宮(法國總統府),向馬克龍討個說法。自2018年11月17日起,黃背心數度攻占香榭麗舍大道,就是要向執政當局討回公道的「平民起義」。值得注意的是,雖然黃背心運動帶來民眾日常生活不便,而即便在香榭麗舍大道暴動衝突之後,依然獲得72%的民眾支持。顯見未實際上街頭參與示威運動的法國人也認為馬克龍的施政違反民意,大家都要討回公道。

這個公道經過近兩個月的演變,現在已經不是單純燃油降費的問題了,黃背心們要求「馬克龍下台」,還政於民:馬克龍於2017年5月上任後,起手進行多項財稅改革,但真正受惠的是企業集團的高管階層和有錢人:如做為企業高層與中小企業老闆的失業保險津貼(GSC)是從一般退休金中撥付,馬克龍上任後提高一般退休金的稅金,換句話說,拿退休老人有限的生活費去填滿老闆們的口袋。而最令法國人民憤怒的是,馬克龍挾其執政優勢,依仗國會為他的政策擔保,立馬取消在法國行之有年且象徵社會平等的財富稅(ISF),其所造成的財稅缺口就從提高其他稅負填補。銀行家出身的馬克龍太習慣與金融財團互拋媚眼,輕易犧牲一般老百姓。從此以後,馬克龍被稱為「富人的總統」。

擁有選票以為可以當家作主的選民們,總是對過去失望,也只能把希望寄託未來,在政治行銷學當道的民主市場中,滿天花言巧語的承諾形同催眠哄騙,選民的眼睛從來不是雪亮的,也雪亮不起來,只有在選舉浪潮消退,回到體制運作的常態時,他們才猛然覺醒,後悔當初「瞎了眼」,選錯人。

馬克龍家世好,品學兼優而且事業輝煌,39歲就一步登天當上國家元首。對於平常百姓他相當疏遠,也難以理解為什麼有人會失業?數月前,一個年輕人跟他說找工作到處碰壁時,他立刻反問:「怎麼會呢?你只要起個身,過條馬路就找得到工作了。」馬克龍以此反諷失業是懶惰所致,要怪就怪自己,別怪大環境。法國有660萬失業人口,真的都是懶惰所致?

晉惠帝「何不食肉糜」的法國版

馬克龍的言行反映法國(或普遍的)菁英階層的心態:他們從小生長在高尚家庭,不見得是含著金湯匙出身,卻擁有父母優渥的教育投資,再以其學養進入上流社會的社交圈以結識各個領域的權貴菁英,累積可觀的人脈金脈,這一群人在他們的世界相互交流,現在的流行概念為「同溫層」,他們感受不到也探測不到普羅大眾的煩惱與苦悶。

11月中旬,法國西部不列塔尼地區一位51歲的婦人賈克琳.慕龍(Jacline Mouraud)用手機直播向馬克龍喊話,要求高高在位的總統體恤民間疾苦,她說:「汽油一公升漲了1.5歐元,我們都收入這麼微薄,有多少人到了月底都沒錢吃飯,總統您知道嗎? 我們沒上街頭不是我們不憤怒,而是我們不得已要先飽肚子。總統先生,您除了舒適的住在豪華艾麗榭宮,只顧著在您的濱海行館蓋游泳池外,您會在意法國老百姓過著什麼樣的日子嗎?」

中年婦人直白表達民意心聲比政治語言更具有感染力,透過網路直播很快就有近千萬人按讚支持,這也定調黃背心運動是一場不分年齡、不分左右,沒有組織和領導人的平民起義,透過網際網路發起的全國大串連。

地中海岸的「濱海行館的游泳池」是馬克龍動用經費為他的妻子碧麗姬(Brigitte Macron)夏天難得來度假時特別蓋的。第一夫人碧麗姬每天穿著香奈兒、迪奧等名牌精品猶如代言,到處招搖,從不錯過與各國元首夫人比行頭的奢華形象,看得小老百姓滿腹怒火,認定她是現世的瑪麗安東尼。1789年法國大革命前的瑪麗安東尼就如同晉惠帝,路易十六的皇后在凡爾賽宮日夜饗宴,聽人家說城外百姓沒麵包可食了,她反問道:「那怎麼不吃奶油圓球蛋糕(Brioche)呢?」

然而第一夫人碧麗姬不能代表法國婦女,黃背心運動除了無組織外還有個特色是婦女相當多,無論在街頭受訪或參與電視談話性節目,身著黃背心的年輕或中年婦女都能面對鏡頭,侃侃而談,她們細數每個月的日常支出和孩子的教育費,工作所得根本不夠開銷:「馬克龍政府畫出幾百億幾千億歐元的大餅,我眼前的問題是月底還缺一百歐元。」

法國的單親家庭多,加上女性因照顧小孩而無法長期從事全職工作,因此,退休金相對少。當主管決策的菁英階層無法實現承諾保障人民生活時,婦女們只有穿上黃背心上街頭,要求馬克龍出面給個說法,這可不是70年代的女性主義運動,而是女性運動,這樣的畫面和1789年法國大革命前夕,眾多婦女們群起抗暴,要求有麵包可吃的情景遙相輝映。

法國主流媒體畢竟還是站在體制一方,用不同的聲調譴責抗爭暴動搞破壞,極力替政府緩頰。然而進入網路直播的年代,每個「路人甲」都有他自己視角的現場實況,順勢平衡了主流報導。黃背心運動除了反體制也反媒體,法國的新聞電視台BFM和LCI最近成了黃背心群體抗議的標的之一。

投票那一刻才握有權力

法國的黃背心運動發展至今,不意外地出現了政黨收割的現象,公開邀請黃背心加入政黨,倒是參與運動的核心人物並沒有被虛妄的名位沖昏頭,因為那正是迫切需要改革的;作為西方民主政治典範的政黨政治已淪為政客分贓政治,選民只有在投票的那一時刻握有權力,然而選票的效用卻歸於政客所有,當初一廂情願投給馬克龍的選民最終卻遭到選票反噬。西方民主政體所造就的菁英統治導致不同面向的不平等,如果這樣的選舉制度和政治運作孕育出平民起義,並且演進為要求改變現行政治體制的公投訴求,不正突顯西方向來引以為傲,到處向人說教的民主政治體制走到盡頭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