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的歷史教育

樊楚勝


正值中日兩國為釣魚台的歸屬權爭執,雙方出動飛機艦艇對峙劍拔弩張之際,長媳與品孝夫婦由美赴日,接受公司委派在日本進行為期十八個月的臨床醫學實驗計劃,擔心他們不懂日語,又沒有在亞洲的工作經驗,對於日本的風俗人情更是一竅不通,基於關心他們的生活起居,立即整裝出發往東京,與他們相聚數日就近瞭解他們在異地的食衣住行及居往環境,情況令人頗為滿意並同遊幾處博物館和風景區,隨即安排一些私人行程,包括拜訪多年未曾謀面的日本同事及友人川端兄,此君與我共事廿餘年出身美國名校,工作上相互提攜遂結為好友,接到我的電話,立即邀我到他在千代田區的辦公室相聚,並暢談近年際遇。他於數年前自公司退休後即回歸家族企業,每天仍然擠地鐵過著朝九晚五的忙碌生活,還需經常往返各地出差不得一曰安閒,言語中十分羨慕我等的退休生活。 他的家族企業是日本伊藤忠商社的協力廠商,在世界各地均有分支機構並有豐厚的商業利益,尤其是中國大陸市場,原指望該社前社長丹羽先生轉任駐中國大使後,能開拓更深廣的政商關係,不料近來為了尖閣群島(川端的用語)與首相參拜靖國神社事件,引起中國政府和人民強烈的反日情緒,在大陸各地都有反日示威和抵制日貨的行動,使得生意一落千丈,甚至連當地日本員工的身家性命安全都受到威脅,更別談前往各地洽談業務,所有的日本人在中國各大城市只能群聚一隅不敢外出。他說這不是文明社會應有的行為,希望我以朋友的立場為他想出解決之道。從他的談話中充滿了疑慮、氣忿和民族情緒,我瞭解在當下作任何解釋和說明都無濟於事,況且在他的辦公室內如引起任何激烈的爭辯,對於這位事業有成又充滿自信的日本友人,都有損他的尊嚴,也失去我遠道造訪的意義。於是我託辭有約先行離去,約定晚餐後再談我的看法。 辭別後趕搭地鐵回到品孝住處,利用他的電腦找到一些早年在紐約聯合國前廣場保釣示威遊行群眾手持的標語照片以及南京大屠殺由美國和法國傳教士所拍攝的現場照片,一一複印後再調整自己的情緒,準備去趕晚餐的約會。晚餐在一個傳統的日本料亭吃了幾串燒烤之後就轉往他的公司特約的接待小酒館,才兩盅清酒之後,他就迫不急待地徵詢我對中國反日情緒的看法和處理之道。我感覺他是誠心希望找到應對的方向,而不是需要幾句安慰的話。於是我就開宗明義說:「目前如要化解中國和世界華人的反日情緒,首先日本政府必須謙恭地面對歷史,才能解決歷史所遺留的恩怨情仇」。 他困惑地看著我說:「當年中日建交時雙方表現得水乳交融,絲毫沒有恩怨的感覺,現在的恩怨由何而起?」 我回答說:「當年建交是各懷鬼胎,基於國際局勢和利益考量,雙方建交的基礎十分脆弱,其實中日兩個民族之間的恩怨已經累積了百年之久,自一八九五年甲午戰爭以來,日本就趁中國積弱不振之際步步進逼,先後有八國聯軍,濟南慘案,九一八事變乃至盧溝橋事件引起的中日戰爭,在在顯示日本對中國的領土野心,整個世紀裡中國人受盡了屈辱,所以這兩代的中國人血液裡早已充滿了仇日的因子,今天對於釣魚台所引發的反日行為,只是諸多導火線裡的一個小火種,中文有句俗語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它一直在等待爆發的時機。」 川端聽完我冗長的陳述後,表情非常平靜似乎毫無共鳴,僅表示他在中小學歷史書中從未讀過,所以對這些歷史事件所知有限,只曉得在出生之前有一場大東亞戰爭,日本為了幫助亞洲各國驅逐西方殖民而戰。最後他反問我是否現在中國的經濟和國力強大了,又擁有核武,才準備對日本武力報復和強佔日本的領土,聞言後啼笑皆非,於是從懷中取出當年聯合國外的保釣抗議照片,上面清清楚楚地說明「保衛中國固有領土、堅決反對美國將釣魚台交由日本管轄」。問題是當時中華民國和中共政權正為聯合國席次激烈爭鬥,雙方對該島主權均未強力表態,日本政府心知肚明,釣魚台不叫尖閣群島,在地質學上它也是台灣的外環島嶼,百餘年來台灣、琉球和日本的漁民在躲避颱風時,都各自選擇不同的島嶼,只有台灣的漁民才會前往釣魚台,歷史上與台灣不可分離。近年來因為地質探勘證實東海地區有海底油礦,多方為了經濟利益,才會引起激烈爭奪。當年美國交付管轄權是在冷戰時期,為了防共,我認為隱藏著幕後陰謀,要使鷸蚌相爭方能漁翁得利,引起東亞的糾紛才能名正言順地介入西太平洋的爭端,這種技倆早在中國的春秋戰國時期和日本的幕府時代,類似前例不勝枚舉,日本政府中了詭計還洋洋得意,所以才有今天進退失據的困境,川端一邊聽講一邊瞇著眼睛若有所思地喝著小酒,突然開口慢條斯理的說道:「樊桑,感謝你長篇大論的說明,況且國際現實又另當別論,十幾年前的日本媒體曾經大幅報導,台灣的總統李登輝曾經公開表示,尖閣群島是日本的領土」。我沒有料到他會突出此言,一時為之語塞,之前所有的解釋似乎前功盡棄,內心頗為沮喪,思索片刻後,隨即回答:「李的言論無法代表中國人的民意,他自認以前是日本人,可能是以日本人的立場發言,不過中國人自古就認為出賣自己民族的人是漢奸,近代中國類似這樣的人物不乏其人,例如汪精衛、王克敏和殷汝耕都是投機政客,歷史已將他們歸類為數典忘祖的漢奸,我希望李先生不屬此類,但是絕對可以證明日本在台灣的皇民化教育十分成功。」 我不想再繼續這段無解的主題,於是取出南京大屠殺的照片出示於他,說明這是無法否認的歷史事實,就納粹德國屠殺猶太人一樣,當川端翻閱照片的同時,我繼續說道:「中華民族曾經兩度亡於異族之手,殘暴的屠殺並不能讓我們屈服,最後反而將其同化,這就是文化的力量,請你相信我們是愛好和平的民族,中國不會貿然攻擊日本,但是為了保衛領土,不惜一戰的決心我是肯定的。」 川端看完照片後要求讓他保留,然後說出:他在戰後出生,父親雖然在戰時被徵調在南亞當軍醫,但戰後絕口不提戰爭之事。學校的歷史課本對於二戰的描述都是輕描淡寫,重點起於珍珠港事件迄至天皇宣告終戰,不過關於廣島長崎的原爆則記錄完整。對於中日之間的戰爭則形容是幫助亞洲各國擺脫歐美列強的殖民統治,才派兵進出中國,日本是一個資源匱乏的國家,需要亞洲各地的天然資源才能立足對抗。戰後的學生讀不到任何關於戰爭帶給鄰國的傷害,當然更不認為是侵略,對於我陳述的歷史幾乎從未聽聞,但是他相信我所說的全是事實,尤其是這些圖片中的慘狀看似與廣島的原爆災難無異,他打算將這些照片傳閱家人和朋友,說明戰爭的血腥和殘暴。 在這小酒館內我講得口乾舌燥,但觀察他的反應仍有幾分疑惑,於是我善意的拒絕他,順便說了一句黑格爾的名言「『思想是掌握人類行為的鑰匙』。凡走過必留下痕跡,閣下可以在諸多歷史資料中搜尋到完整的事證和記錄。」 回到品孝位於港區的公寓裡,思前慮後徹夜無法成眠,與這位共事多年又是好友的異國友人談論如此嚴肅的課題是否有意義?深夜在屋內踱來踱去,想起以前在加州與另一個日本家庭所發生的故事,一一浮現腦海。當時小兒品毅就讀小學,與同班的日本同學一起參加少棒隊,因為同是亞裔相處愉快,平時相互在對方家裡共度週末,同學的家長源田先生是日本分公司在美的負責人,哈佛畢業生,平日與人相處嚴肅而謙恭有禮,工作之餘擔任少棒隊的義務教練,頗受小球員的尊敬。某個週日下午前往源田家接回小兒後,一進家門他就吵著要退出球隊,並揚言希望轉學不想再見到源田及其家人,然後一陣哭泣。我知道他受了委屈,問明原委居然是兩個孩子為了二戰孰勝孰敗爭執不下,求證於源田教練,他解釋日本在二戰是敗於美國,原爆之後天皇為了避免更大的傷亡才宣佈終戰。日本僅向美軍投降而非所有盟國。我認為這根本不是事實,況且十一歲的孩子如何分辦。 於是為了替兒子討回公道,也為了民族尊嚴,決心找出證據反駁,兩天後在市立圖書館的戰爭叢書中找到一本圖文並茂的精彩好書──World War II 作者C.L. Sulzberger是紐約時報的知名外事專欄作家及歐洲特派員,1934年於哈佛畢業,二戰期間他見證了許多重大事件包括開羅會議,得過普立茲報導獎,曾訪問過羅斯福、邱吉爾、艾森豪、麥克阿瑟和戴高樂等人,戰後他以這些第一手資料精彩的照片完成這本巨作,1966年由美國Heritage Inc.出版,該書620頁有一張在東京灣美國密蘇里號戰艦上由高處拍下的照片,時間是1945年9月2日,內容說明由日本代表(一文一武)向同盟國包括美國、英國、中國、蘇聯、荷蘭、紐西蘭、加拿大、澳洲及法國的代表簽署投降證書。 借出這本書後等待品毅放學立刻前往源田住宅,感謝他們對小兒的照顧和對少棒隊的貢獻,略事寒暄後隨即將書本攤在茶几上,首先介紹作者然後說道我在二戰期間出生,父親是一名中國軍官,四歲之前幾乎沒有父親的印象,因為他經年與日軍週旋戰鬥,雖然敗多勝少,卻贏得最後勝利,戰後他還負責押送一列日本戰俘的火車前往漢口,二戰雖然已結束了40年,但事實不容混淆,閣下的校友Mr. Sulzberger完整地記載了這段史實。此外在中國戰區的岡村寧次和馬來半島的山下奉文都有向中國投降的儀式記錄,源田邊聽邊讀書中的內容,突然起身去取出一本日文的世界文明史──二戰篇──也有一張時間、地點相同的投降儀式照片,角度只拍到日本代表團和麥帥的背影,內容說明由日本外相重光葵與陸軍參謀長梅津美治郎向美國麥克阿瑟將軍投降。他將這段日文譯成英語,我聽後莞爾一笑不作評論,只是淡淡地說「就像閣下率領少棒隊參加比賽,勝負總會有紀錄吧」,隨後只聽他喃喃自語說了一堆我們聽不懂的日本話,於是我們便起身告辭。 一上車品毅立刻問我,日本人是否常因羞愧而切腹自殺?我不予理會,接著他又說非常擔心源田教練會自殺,我十分氣憤的回答他,源田不應切腹他應該去殺那個作者。此後我們兩家少有往來,倒是源田太太後來在超市遇見我們總是低頭不語快步離開,直到廿多年後我還記得她的表情和動作。 深夜躺在這東京高樓的公寓裡,窗外灰濛濛一片,對於這個國度感覺既遙遠又陌生。從川端的對白和源田的往事,實在令我困惑不解,日本政府為什麼要隱藏這些歷史事實,他們都是社會菁英和知識份子,對於歷史尚且如此無知,更惶論一般民眾,到底日本人接受怎樣的教育?腦海裡隨即想到渡邊教授,他是川端與我的上司艾倫的岳父,退休的東大教授,現居奈良,是日本著名的漢學家,對中國的詩詞歌賦研究頗深,能寫多種字體的中文書法,深愛台灣烏龍茶和林三益毛筆。多年前初識渡邊教授即對他的博學敬佩不已,曾經請教他如何比較中日兩國文化,他直接了當批評日本不但資源短缺文化也很貧瘠,自古以來就須吸收外來文化,包括中國和西方文化,結果造就了三不像的文字和不東不西的制度,所以日本就成為一個矛盾的民族,二百年前的黑船事件已經打垮了日本的自信,二戰之後更是致命一擊,所以現代的日本人只採信西方學者的看法,說著就從書架上取出賴世和(Edwin Reischauer)和費正清(John K. Fairbank)合著的《東亞──傳統與轉變》,這是一本世界各大學術機構必備的教科書,對日本自中世紀以來皆有詳盡的介紹和評論,稱日本是個充滿好奇,多疑又好學多禮的民族,表現於外的是團結、包容又內歛,其實是個排外,好鬥又缺乏自信的民族。渡邊教授說他的見解相似,但是國人卻不認同,等到這兩位哈佛學者一提出來,日本人卻奉為佳臬。這就是日本的民族性。想起渡邊教授的評論仍然很難瞭解這個民族的行為模式,只得帶著迷惑離開這個矛盾的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