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鄉人?他鄉人?林古離亂的一生

夏華海
(資深媒體人)


1989年6月,台灣宜蘭冬山鄉的林古遊歐後,前思後想,決定在回台行程中不途經浙江杭州探望他留在那的妻兒。眼前大陸的景況,令他憶起40年前的一幕,他深怕舊事重演,如果入境大陸到杭州,他怕重演一週內與台灣親人隔絕兩地的舊事。

1949年解放軍佔領上海前夕,林古接到老家宜蘭羅東來的電報,說父病危速返。他輕裝回台,準備一週內探望病父後返滬,然而就在這一週內,上海易幟,兩地隔絕,從此到1997年去世前,林古再也沒見上留在那的妻兒一面。

能說日語、漢語和台語

林古的祖先兩百年前移居台灣,原鄉係福建泉洲安溪大坪林,至林古父親林川,台灣已被日據,林川從事茶的種植與買賣,最早住在台北木柵,後來搬到石碇,1924年遷到羅東郡,他經營的「丸川製茶所」,可說是當時台北州羅東郡最大的茶園,出口市場當時已遠及越南與寮國。

日據時代,林家有五個男丁,日本殖民政府規定,台灣人的一家中,如有兩個男丁,一個要去當兵,林家有五男丁,得有兩人去當兵,林古與林懷弟兄倆尚未成婚,因此家裡就要這對弟兄為林家當兵。

1919年出生的林古是「台北農業傳習所」畢業,相當今天的高中學歷,因為這一學歷,他到軍隊後得到准尉軍階,配有一匹馬,一個馬伕,還有軍刀、手槍。1940年林古被派到大陸戰場,一直在浙江上海一帶服役。

在軍中,林古能說日語、漢語和台語,是糧食局中的委員。糧食局負責籌措軍隊的糧食,主要是到鄉下收購,然而到鄉下的途中風險不小,如果是個好差事,恐怕也輪不到他這位台籍日本准尉。

林古在大陸沒有戰死,一方面因為這個職務沒有上第一線與對方短兵相接的機會。另一方面,是他更有頭腦。採購糧食都要現金,林古手上錢很多,前面坐上三輪車,後面就拉一堆錢,不管是錢,還是錢換成的軍糧,都是各路抗日游擊隊最大的目標。

面對這樣的風險,雖有配槍,林古做了出門收購軍糧決不帶槍的決定。

多次被抗日游擊隊抓獲

收購糧食途中,林古多次被游擊隊抓獲,由於在他身上搜不到任何武器,因此沒有太為難他,他將收購到的糧食交出,最後都得以脫身,他還用手上收購到的糧草迎救過被游擊隊抓到的同鄉,這些同鄉後來都回到了宜蘭。

林古在台灣的大兒子林煜進說,杭州的幹部見到他時還說:你父親如果健在,可以申請大陸的養老金。中共的紀錄上有林古的名字,他為中共的游擊隊做過貢獻。具體是什麼貢獻,林煜進沒有聽他父親說過。

1945年8月15日,日皇裕仁宣佈投降後,林古沒有返回台灣,留在上海做白米與大蒜的生意,對象是那些尚未被遣返的日本人。賺了錢,林古買了個很大的倉庫。冬天下雪,很冷,他讓國軍借住,結果一住下來,趕也趕不走,反說他掠奪國家的財產,抓去關了29天,因為依法拘留不得超過30天。

在這幾年間林古娶了杭州姑娘鮑招鳳,生了個兒子,取名林金海,是林煜進同父異母的哥哥。婚後林古依然在上海做生意,生活過得不錯。1949年接到電報搭船回到老家,怕惹人注目,他還特意脫下西裝與皮鞋包起來,換上家鄉人穿的衣服。

確定回不了上海後,林古1950年到香港住了一年,想從香港到杭州,回不到杭州,就想盡辦法要把留在那的妻兒接到香港,但一直沒有結果。

生前未再見到杭州的妻兒

林古的哥哥林懷則在廣東當兵,娶了當地的姑娘,與林古不同,林懷1949年大陸易幟後經香港把廣東姑娘帶回了宜蘭老家。林懷妻子在廣東的親人後來陸續移居香港,透過這層關係,香港因此成了林古與杭州的中繼站,林古雖沒有再見到杭州的妻兒,但透過香港的親戚,他與杭州妻子間的音信沒有中斷,也是透過香港的親戚與兩岸的「紅十字會」,林古多多少少照顧了杭州的妻兒。

中華民族的抗日戰爭贏得勝利後,不少被迫當過日本兵的台灣人回到台灣,他們或想法各異,但因在日本軍中生活過的共同背景,常聚在一起而引起國民黨當局注意,偶一不慎,即遭拘禁,有的因此不免痛恨中國國民黨,甚至懷念起日本「祖國」,更有甚者,會把這樣的痛恨一代一代傳下去。

林古從香港回到宜蘭,時與返鄉的台籍日本兵往來,也曾遭國民黨當局拘禁,父親因此不放心他到外面找工作,就要林古留在家中,照顧家裡的茶生意。

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

1949年後台灣走入戒嚴時代,台灣海峽成了天塹,無法逾越。1954年林古另娶宜蘭姑娘為妻,生了兩兒一女。這位宜蘭姑娘是典型的中國傳統婦女,成婚時,已知先生在大陸還有一位太太,但到今天從沒有為此說過一句話,表示過一點意見。林古在杭州的妻子鮑招鳳2015年8月初去世,終生未改嫁。

1989年6月遊歐回台後,林古因為健康的關係未再出遊。至於杭州,他一直想等到身體稍好後成行,然而帕金森症一直讓到無法成行,直到1997年結束他這離亂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