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西發里亞陷阱,恢復中國概念豐富內涵

張登及
(台灣大學政治學系教授)


冷戰結束以來,歷史教育已成台灣最激烈的政治戰場。這個戰場雖然沒有硝煙,但你死我活的敵意,有時更甚於杭廷頓的「文明衝突」與更早的國共內戰。尤其令人感嘆的是,二次執政的民進黨與支持它的知識界部分人士,雖說都奉行「言論自由」的高尚原則,但大權在握,在短、平、快的社群媒體與電視脫口秀助威下,已幾近摧毀除了台獨立場之外其他一切歷史經驗的價值。再加上劣質選戰催生的無下限、無區別的污名化,不同主體視角的人格被霸凌,已是司空見慣。

時至今日所謂南島史觀、「海洋東亞」、「中國」沙文、反殖非華等特定立場的見解甚至圖文,不僅漫佈於媒體,甚至變成歷史與社會教科書出版商為求通過審查而逢迎當局的新霸權意識。蔣經國解嚴試圖揚棄的霸權式治理,竟由高舉民主旗號的本土政黨還魂。歷史霸權主義與歷史相對主義,成為台灣無解的惡性循環。

民進黨打擊對手,企圖永續執政的利器就是建構切割掉中國性(包括華人性,Chineseness)的本土化理念。這一知識操作的核心步驟,就是假借西方主導的西發里亞(Westphalian,Peace of Westphalia,指1648年5月至10月間在西發里亞地區內的奧斯納布呂克市和明斯特簽訂的一系列條約,標誌著歐洲一系列宗教戰爭的結束。西發里亞和約結束了歐洲歷史上有近八百萬人喪生的動盪時期。學者普遍認為,西發里亞和約的簽訂標誌著基於西發里亞主權概念的現代國際系統的開始。)體制與民族國家原則,一方面偏狹地扭曲歷史上意涵豐富的「中國」概念,一方面將「台灣」與20世紀以後的「民族國家」黏合,甚至將台灣與民族國家的連結強行上溯至前西發里亞時代的「大肚王國」與「東寧王朝」,然後使台灣與中國「自然地」成為二元對立。

「中國」在台灣竟成一是非之詞

獨派史觀的論述工程只求對其執政的一時之利,代價卻是強行製造兩岸社會敵對的絕對化、永久化,使兩岸未來世代的相互理解與對話更加困難。政權與王朝是一時的,人民的幸福與和平才是永久的。西發里亞體制不會是人類歷史上最後一個國際秩序的原則,現代民族國家亦同。為了數年執政而殺雞取卵,討好與營造短期民氣,將台灣社會一步步推向漫長的崩壞與戰亂,令人驚心。

「中國」概念在台灣社會成為一個是非之詞,甚至是一切爭鬥的淵藪。愛之者歌誦其歷史文明之成就輝煌,恨之者唾罵其封建霸道缺乏公德。一些人將「中國」說成是「地理文化」而主張寬容之,另些人則將「中國」框入西方主權國家概念而主張從台灣剷除之,已成葫蘆絲瓜、糾纏不清之局。恢復「中國」概念豐富的內涵,突破西發里亞主權觀的侷限,是歷史教育與文化論述相當需要的。我們不妨從三國名將周瑜名言:「舍鞍馬、仗舟楫,與吳越爭衡,本非中國所長」說起。

周瑜的話使我們發現,吳越「本土派」似乎並不認為自己屬於當時的「中國」範疇。魏大臣裴潛指責劉備「使居中國,能亂人不能為治也。」則從魏國的角度看,劉皇叔政府不能獨享「中國」稱號。宋朝名臣歐陽修修唐書說:「晉遷江南,中國遂沒於夷狄。」歐陽修當時的看法,東晉不可等於「中國」。金朝將領獨吉思忠更說:「宋雖棲江表,未嘗一日忘中國」,則從金的角度看,金就是「中國」。更早的戰國時期大國楚國,曾自稱「我蠻夷也,不與中國號諡。」秦穆公冷眼旁觀,被認為「不與中國會盟」。

「中國之處,而天下之樞也」

上面的歷史論證說明什麼?就是「中國」不應限於天子王畿,也非限於某時期的王朝政權。相反地,歷史上很多時候,「中國」是「戰國策」中秦國宰相范睢所說的「中國之處,而天下之樞也」。所以歷史上「中國」另一個意涵是指統合南北各政權的帝國整體。史記說秦漢「中國一統,明天子在上,兼文武,席捲四海」;蒙元政府宗廟音樂高唱:「惠孚中國,威靖邊廷」皆是此類。這個「中國」也不是西發里亞實體,而是概念上與羅馬相等的普世帝國,也就是「天下」。她是有彈性的地理指涉,更是悠久存在的文化實體。這種意象,至今仍然留在歷代移民的海外的華人心中。

現在獨派史觀強行將「中國」與台灣割裂,卻對上述歷史事實採取雙重標準的處理。比如近代條約上出現的「大清」原是一個普世帝國的國號。但清代中華帝國與東亞國際秩序因受西方船堅炮利挑戰而崩落,不得不「進化」成為一個西方意義上的現代主權國家。剛好漢族為中心的革命黨提出「驅除達虜」,戰術上貶抑「大清」號召支持,「清」的國號失去正當性,「中國」則取代大清,直接成為主權國號。

獨派史觀利用19世紀中國的衰落,一方面順應去帝國化,把割讓台灣的過錯從清廷放大給「中國」,卻又為了否定清代治理台灣的事實,結合西方「新清史」的一些偏見,強稱疆域廣大的清帝國「不是中國」,所以清帝國實效管轄台灣,又不等於「中國」的領土包括台灣。這種「拋棄台灣的大清就是中國,但盛世大清不是中國」的詭異、矛盾史論,經不起任何嚴肅而具有一致性的思辨檢驗,卻成獨派為主宰歷史教育與文化陣地戰的法寶。此種為了一時政治目的建構的「天不變,道亦不變」,「X『自古』就不屬於Y」的論述,其實都是封鎖性的新霸權,既不符合史實,也壓制了台灣開拓兩岸新局的可能性,既令人啼笑皆非,也令識者扼腕。

中國人還有很多揮灑空間

「中國」與西發里亞體制的融合只是歷史上的一次交會。現在西發里亞國際秩序又面臨重整,兩岸關係將來如何因應發展,中國歷史已經證明中國人還有很多揮灑空間。台灣「難得一身好本領」,如果「陷阱始終闖不過」,那麼結果大概就是「揮刀劍,斷盟約,相識注定成大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