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毒 人類 大自然

在歷史長河中看傳染病的流行

Richard Levins 著


本文節譯自2000年9月號《每月評論》(Monthly Review),作者Richard Levins(1930-2016)生前是哈佛大學生物學教授,在傳染病學領域的成就獲國際肯定。文中指出人類與自然的關係遭到漠視,而要瞭解病毒與其帶來的傳染病,不能局限於對病毒的微觀研究,需宏觀人、社會與自然的關係。原題 Is Capitalism a Disease? --譯者

「這是什麼構成的?」「這如何發生作用的?」在科學研究的這兩個主要領域,歐洲與北美所謂「西方」的科學傳統獲得極高成就。針對這兩個問題,幾世紀來,我們開發了越來越複雜的方法。我們將物質切開、劈薄、上色,瞭解它們是什麼構成的。在這些相對簡單的領域,我們獲得相當大成就,但要處理更複雜的體系時,我們遭遇重大挫敗。在處理健康問題時尤其明顯。回顧過去一個世紀上下的健康型態變化,我們有理由歡呼,也有理由沮喪。時序進入20世紀以來,人類壽命增加了30年,歷來一些致命的疾病已很少出現,甚至消失了。天花幾已絕跡,麻瘋病很少了,小兒麻痺症在世上大部分地區都消失了。因為科技的進步,我們得以做相當精確的診斷,可以分辨那些看上去沒什麼兩樣的病菌。

然而貧富日益懸殊,致使不少科技上的成就照顧不到世上大部分的人。新的疾病與一些早經認定已滅絕的疾病再現蹤跡,令公衛當局措手不及。1970年代常有人說,就一個研究領域而言,傳染病已無人問津,傳染的問題已經解決,未來的健康問題在退化性疾病,衰老問題與慢性病。現在我們知道這是大錯特錯了。公衛機構驀然發現虐疾、霍亂、肺結核、登革熱及其他種種舊有的疾病又出現了,同時還出現新的傳染病:其中最要命的是愛滋,另外還有退伍軍人症、伊波拉病毒、中毒性休克綜合症、多重抗藥性結核等等。傳染病非但沒有消失,毒性更強的舊傳染病回來了,全新的傳染病也出現了。

這是怎麼一回事,公共衛生為什麼狀況頻傳?公衛人士為什麼會以為傳染病將消失,他們為什麼會錯得這麼離譜?事實是過去150年,歐洲與北美的傳染病劇減,大家想當然爾的認為傳染病會這樣一直劇減下去。業內人士聲稱傳染病會消失,因為我們有各式各樣的新科技對付它們。現在我們可以很快的做出診斷,過去不消兩天就能要人命的疾病,現在可以及時在實驗室找出病因後加以治療。過去要花上數週培養病菌,現在用DNA就能分辨症狀極為相似的病源體。更了不得的是,我們開發出不少抗菌的新武器:藥物、疫苖, 另外我們還有殺蟲劑可消滅帶菌的蚊子、蜱蟲。我們慢慢才瞭解到,經由突變與天擇,微生物不斷給人類帶來威脅。我們以為微生物不論如何變異,其致病的機制不會改變,我們只消不斷更新對付它的武器。在對抗微生物的戰鬥中,我們相信我們永遠會佔上風,因為我們的武器會越來越強大,越來越有效。另外一個樂觀的理由,至少世界銀行與國際貨幣基金是這樣看的,即經濟的發展會消除貧窮,會帶來繁榮,會讓新科技普惠全球。人口統計學家更指出,由於傳染病對孩童最具殺傷力,而我們的社會日趨老齡化,因此會得傳染病的人口所佔比例將比較小。這個假設有一失誤,即免疫力係隨著接觸病毒而來,孩童尚未完全發育,年紀較大的人所以會比較不容易感染,完全是因為他們接觸過這樣的病毒。孩童少了,年齡較大者的免疫力就降低了,老時更容易被傳染。事實上,老年人得到流行性腮腺炎就比孩童更為嚴重。

流行病學中這樣的假設到底錯在哪?我們需承認人類歷來對醫學與相關科學的認識有限,有限的程度可怕地超乎我們想像。幾乎所有在公共衛生方面做過預言的人,在時空中的視野都很狹窄。他們的目光典型地集中於一或兩個世紀而非人類的歷史長河,如果他們將視野放在一個更寬廣的時框,他們會看到在社會關係、人口、飲食方式、土地利用等方面發生鉅變時,傳染病隨之出現、消失。我們改變了與自然的關係,同時改變了流行病學,也改變了被傳染的機率。

歐洲的瘟疫

歐洲(按指有歷史記載的)首度爆發瘟疫在公元6世紀,當時查斯丁治下的羅馬帝國開始衰退,社會動盪,生產銳減。幾個古老大城市的衛生系統崩潰,瘟疫再次現身,甚至在瘟疫尚未蔓延開來,人口已經銳減。歷史上發生瘟疫的正式紀錄,是登陸黑海沿岸的船員們於1338年從亞洲引入,然後很快往西蔓延到羅馬、巴黎、倫敦。換句話說,瘟疫是因為已經由別的地方引入後才開始蔓延的。但更可能的情況是,船員們登陸黑海之前瘟疫已數度現身歐洲,只是沒有爆發而已。瘟疫所以爆發,是因為人類的免疫能力變弱了。人類的生態體系不能對付老鼠傳染的疾病時,正是可以制約老鼠的社會結構崩潰的時候。

從生態出發的一項建議

看看其他疾病,我們發現它們是隨歷史變遷與環境變化而消長。因此繞過流行病學上傳染病會隨著國家的開發而消失的說法,我們需另外從生態上提出建議:人類生活方式的任何重大改變(如人口密度、居住型態、生產方式),我們與各種病源體、病媒的關係也會改變。南美、非洲及其他地方新出現的病毒性出血熱,幾乎都與以往人類通常不會接觸到的囓齒動物有關,所以會接觸到,是因人類為生產穀物要清理土地。穀類也是囓齒動物的食物,囓齒動物以種子和雜草維生,清理森林種植穀物後,以囓齒動物為食物的土狼、美洲豹、蛇、貓頭鷹也遭滅絕,結果是囓齒動物的食物增加,壽命延長,大量繁殖。這些散播疾病的囓齒動物現在成了人類社會的動物。牠們築巢群居,新生代出現後,成年代另覓新居他遷,通常遷到倉庫與住宅,加速疾病的傳播。人類的另一項活動灌溉,帶來了傳播肝吸蟲病的蝸牛,帶來了散播虐疾、登革熱、黃熱病的蚊子。灌溉普及後,如埃及阿斯旺水壩的建成為蚊子提供了棲息地,以前偶爾出現的裂谷熱,現在隨時可見。第三世界發展出大型城市後,為傳播黃熱病的蚊子創造了散播登革熱的新環境。城市周遭最適合這種蚊子生存,牠們在森林中競爭不過別種蚊子,但可在熱帶大城市的特殊環境裡常見的廢棄物、水坑、容器與舊輪胎繁殖。隨著熱帶地區不斷城市化,像曼谷、里約熱內盧、墨西哥市與其他人口在一千到兩千萬城市的出現,登革熱與黃熱病的危害更大。人口的增長也為疾病帶來新的存續機會。以麻疹為例,少說要在數十萬的人口中才能存續,如人口不到這樣的規模,所有人都會被感染,活下來的人就有了抵抗力。如果沒有相當數目的新生兒維繫這種疾病,牠就會消失,必須由外面再傳入。不過只要有25萬人,沒有抵抗力的新生兒比率就足以讓麻疹存續。想想看:有的疾病只要在25萬規模的人口中就能存續,在一千或兩千萬人口的擁擠城市中會有什麼樣的疾病出現!

公共衛生圈中另一類短見來自這樣一個事實,即醫師們只管人類的疾病,不會留意野生動物、家畜與植物的疾病。如果他們真留意了,就會認識到有機體都會帶有疾病的現實。疾病源於寄生蟲入侵有機體,有機體受到感染後可能有症狀也可能沒有症狀。不過有機體都會處理寄生蟲,從寄生蟲的角度看,侵入有機體也是逃避在水或土中的生存競爭。引發退伍軍人症的細菌就是生活在水裡,世界各地都發現過,卻不常見,因為這種細菌競爭力不強,牠很挑食,因此人類通常很難遇上。不過牠有兩大本事:耐高溫,不怕氯。牠躲在變形蟲裡邊躲避氯。在集會場所、旅館與卡車停靠站的水是又熱又含氯的。在高級的旅館,浴室中淋浴頭會噴出很小的水滴,是把這種細菌送到你肺部深處的最佳載體,是我們人類為退伍軍人症創造了理想的環境。氯與高溫殺死了這種病菌的天敵,天敵的屍身在水管內壁堆出一層薄膜,為退伍軍人症病菌提供了豐盛的食物。

再仔細看看各種有機物,我們會看到寄生蟲與宿主的不斷鬥爭。一個物種越常見,越容易吸引寄生蟲攻擊。人類是最常見的物種,因此給了這類攻擊絕佳的機會。我們觀察疾病的走勢,以霍亂為例,從東半球到美洲,進入秘魯再到中美洲。橙樹的一種疾病,豆子與蕃茄的病毒,野生動物的一種疾病,也都循同樣一條路徑傳播。這讓我們認識到,病源與宿主是跨越動植物共同演化的,而非人類所獨具。如果從這個角度理解人類的疾病,我們對潛在的危機一定會有更清楚的認識。

疾病的散播

哪類昆蟲會把病毒帶給人類?主要是蚊子與蒼蠅,另外要加上壁蝨、跳蚤和虱子等。世上昆蟲成千上萬種,但主要是這兩大類傳播的病毒給人類帶來疾病。金龜子、蝴蝶與蜻蜓很少傳染疾病。為什麼?牠們會不會在不同的情況下成為傳染疾病的昆蟲?植物病毒的傳播則完全是另一類昆蟲--蚜蟲。不管傳染病毒給動物或植物的昆蟲都有嘴,靠吸吮宿主的液體維生,蚊子吸血,蚜蟲吸植物液。我們用吸管吸東西時,吸幾下後會出現真空,這時必須回吐些飲料才能繼續吸吮。蚊子與蚜蟲吸血吸植物液時,牠們的唾液腺也會回吐一點到宿主身上,病毒就在回吐的血液與植物液中。這也是我們研究病毒時,為什麼要看看蚊子或壁蝨等昆蟲的唾液腺。我們現在可以從專門研究個別疾病中抽身,開始看看這些概括的現象,設法得到一個更廣的視野,但我們一直沒有這樣做。

失敗的演化與社會研究

另一類科學中的自閉--實際上是知識界的自我限縮--是不去研究演化。研究了演化,我們馬上會知道,生物對環境變化帶來的挑戰會做出反應。以抗生素為例,生物的反應是適應這些抗生素。在農業,我們發現幾百種昆蟲已有抗農藥性;在醫療衛生界,越來越多微生物對那些專門對付牠們的抗生素有抗藥性。有些微生物對一些尚未用過的抗生素就有抗藥性了。這是因為有些抗生素改名上市,實際上與以前的抗生素沒什麼兩樣。兩種抗生素看起來或許不一樣,但如果以同樣的方式對付細菌,將一樣激起抗藥性。光看病人是不夠的,我們必須瞭解是什麼讓人類在細菌前面變得脆弱。傳統的公衛不看世界歷史,不看其他物種,不看演化與生態,甚至不看社會科學。越來越多有識之士認為,幾乎在所有健康危機中,窮人與被壓迫者最易受到傷害。但我們就是不承認有階級差異。有的研究員會討論個人收入與一位母親教育程度在社經地位上造成的差異,但流行病學不問階級,即使階級是壽命、老年失能與心臟病發生頻率的最佳預測指標。預測一個人會不會有心冠疾病,看他的階級地位比測他的膽固醇更準確。【福蜀濤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