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來,沒有什麼後悔的事

1950年代在撫順管理過日本戰犯的台南人陳峰龍


1942年離開台灣台南,1989年第一次回到故里,陳峰龍一生除在日本的歲月,多生活、奮鬥在大陸。本文節自陳老2014年7月22日在北京寓所受訪時的口述,原刊「北京市台灣同胞聯誼會」編著《番薯仔兩岸留痕》。--編者

我出生在台灣台南縣鹽水街的太子宮,是個小農村。1989年我回去的時候,那個供奉哪吒的太子宮還在,不過已經不是平房小廟,而是一個新蓋的大宮,很氣派。

祖父被日本人殺害

我從台灣的戶籍資料中知道,我的祖父叫陳發。我在日本大阪的時候看過一本書,紀錄的是日本侵台不久發生的噍吧哖事件,這事件發生在南部,台灣民眾武裝反抗日本人,要回歸祖國,最後被殘酷鎮壓了。在書中我得知,我的爺爺是當時的農民領袖之一,後來被日本人殘忍地殺害了。

我有三個哥哥,我是老四。我們弟兄都上了學,學習成績也都挺好,我家牆上掛滿了各種獎狀證書。日據時期台灣孩子上公學校,日本孩子才能上小學。當時台灣人很少能上中學。我想上中學,但是聽三哥講,家中土地財產不夠28甲,就不能上中學。由於家裡經濟條件不允許,所以三個哥哥都沒上成。我想上中學上不成,心有不甘,台灣六年公學之後可以再加兩年的高等課,我希望上,我父親同意了。

又上了兩年,畢業時老師告訴我,日本的軍工廠來招人,是去日本高座海軍工廠半工半讀,三年後可以考日本高中,四年級畢業獲得資格還可以考大學,而且更歡迎考日本的海軍大學。這麼好的事我當時就同意了。那是1942年,聽說直到1945年日本投降,一共召了八批1,000多人,都是年齡14、15歲的孩子。

日本高座海軍工廠專門生產海軍船舶和各種零配件。我們到了工廠以後剛開始主要是訓練和學習:訓練就是每天早晨出操、跑步,半軍事訓練;學習就是學數學和英語,還有機械操作常識,訓練勞動技能。教官都是日本人,還有監管我們的軍人,只有幾個歲數較大的工人帶我們。後來我被分配到一個組裝廠,工作內容是組裝生產飛機。

日本快完蛋的時候,美國飛機經常來轟炸,我們聽到警報就跑到防空洞躲避。軍工廠是美軍重點轟炸的對象。有一次我在外面趕上轟炸,扔下來的是爆雷,炸開以後鐵片橫飛,大面積傷人,如果沾到身上就完蛋了。我因為是在路邊,趕緊跑到大樹下,是樹幹擋住救了我!

在工廠第一次發工資,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的工資,我把錢全寄給了母親。表一份心意啦!但是想不到半工半讀兩年多,只發了那一次工資,後來再也沒有發過。當時日本的年輕人都當兵了,缺乏勞動力,他們就把我們騙到日本做廉價勞動力,食宿免費而已。後來雖然知道被騙,也沒聽說有跑的,怎麼跑,跑哪兒去?好在工作和生活漸漸習慣了,再說心裡還夢想著三年期滿可以考大學呢。

日本投降了,消息傳來,我最先想到的是可以回台灣了,離家三年,兄弟姐妹終於可以見面了,最想見的是母親,最感恩的也是母親。隨後是國民黨接管台灣,聽說會有船接我們回去,我們在那裡等了好幾個月,大概到了1946年的春天,實在等得不耐煩了,我們六個同學說與其乾等著,不如藉機出去玩幾天,就這樣我們幾個去了仙台等地,差不多一個禮拜,回來一看,人家都走了。真是命運弄人,想不到的事發生了,我們六個沒折了,怎麼辦?

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麼冷的天

幾個人一合計,走吧,去東京。那時候東京有從台灣來的大學生和中學生,有些人認得,但是他們也沒有辦法。我們先找個最便宜的旅館住下來。吃飯是個問題,旅館老闆有辦法,旅館裡住我們六個客人,他就可以向政府領糧食,吃的暫時不成問題,但住宿還是要錢的,為了維持生計,有的同學開始做些小買賣。我看東京城裡生活困難,日本投降以後沒吃的,很多人真可憐,我就租了輛車子,到鄉下去買農產品,拉到城裡來賣,這樣能掙幾個錢,我們就這樣住了好幾個月。

不久,我們就分散了,有的與家裡聯繫,條件好的這裡有親戚的,就投親靠友去了。我無親無友,還是經常到鄉下買一些蔬菜農產品到城裡來賣,維持生活,一方面還準備考大學。日本投降了,海軍大學也沒了,可是我還是有個大學夢。因為在台灣的時候,我看到地主子弟從日本留學回來,穿著學生裝,戴著四方帽,真神氣,對我的吸引力太大了,我真的希望能夠上大學。我給家裡去信,說了我的想法,問能不能給我寄點錢來。信是寫給三哥的。家人收到後輾轉託人給了我一筆上學的錢,這樣我就可以專心學習了。

那時候東京有台灣留學生的宿舍,叫清風寮,住在那裡不用花錢,我就住了進去。那裡住的學生中央大學的比較多,我就想考中央大學。1947年,我考上了中央大學,讀經濟專科,學制三年。專科比本科簡單一點,不用每天上學,只要考試及格就可以畢業。那時候經濟困難,我可以有時間解決吃飯問題。當然也想學一點經濟,只要大學能畢業就行。

那段時間我維持生計還是賣菜,有空就在宿舍讀書。我參加了台灣同學會,還認識了不少住在清風寮裡的大陸留學生。大陸來的留學生教我們中文普通話,我們這些台灣學生就去學習。1950年5月,我被選為中國留日同學會的副主席,就這樣開始在同學會工作了。

1953年11月,我隨第三批日本華僑乘坐「興安丸」號回到了祖國,被分配到外交部。報到沒多久,就接到通知要去東北撫順管理日本戰犯。先是同全國各地抽調的人一起在北京真武廟集訓學習,然後坐火車先到瀋陽,下火車改乘汽車去撫順。那是東北一年中最冷的時候,我們坐的是大卡車,耳朵凍得生疼,我從來沒遇到過這麼冷的天。

撫順日本戰犯管理所裡的戰犯基本上都是1950年由蘇聯交給咱們的,這裡有日本戰犯,還有偽滿洲國的那些官員漢奸。

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其中有一個戰犯交待,有一次,他們包圍了一個村莊,讓村子裡的人都出來排好隊,說是要給他們照相。大家知道過去的老照相機都是用一塊黑布蓋著的嘛,可誰又能想到日本人用黑布蓋著的是一挺機關槍,等人站好了,拉開黑布就用機槍掃射,就這樣把全村的人無論男女老幼全都殺死了。

「文革」中,我在江西五七幹校待了近三年。因為我是農民出身,什麼農活都會。說來奇怪,手扶拖拉機我很快就會開了,而且沒多久就能開大輪子的鐵牛拖拉機拉貨運輸,後來又開鋁帶式的拖拉機犁地。那個東西真好,中國農村要想發展就得走機械化的道路。當地農民請我幫忙,我就去幫助他們犁地、開溝。犁地就甭說了,就說開溝, 我拖拉機上開溝的刀差不多有兩尺深,走一趟三、四百米的溝就開出來了,特有成就感。

1983年在日本見到家人

我同台灣的親人聯繫上是在70年代。1975年我剛到中國旅行社不久,家裡人不知從哪裡打聽到我的消息。三哥的女兒從美國打來電話,說我父親去世了。後來因為工作的需要,我多次去日本。1983年,僑辦派人到日本協調解決華僑的財產問題,我們一行三人赴日。我當時並不知道我母親、二哥、三哥,還有小弟弟會到日本的東京來看我,是日本華僑總會的陳焜旺事先告訴了我母親,給了我一個大驚喜。

1989年夏天,接到台灣的電話,說是我母親病了。我當然要回去,當時兩岸往來特別是大陸同胞赴台還不是很順暢,很多人不敢回去,我也想藉機會探探路。回去見到老母,其實她身體挺好,就是想讓我回來一趟。1990年我母親去世,我奔喪又回去了一次。

今年我已經87歲了,一路走來,沒有什麼後悔的事。因為在日本的時候就看到了毛澤東的文章《矛盾論》、《實踐論》,我佩服毛主席的文章把深奧的哲學寫得那麼通俗易懂。 對中日關係我有自己的看法。日本的經濟是壟斷資本掌握,精神是日本天皇掌握。歌頌日本天皇的歌「天皇的御代要千年萬年傳下去,一直到永遠」,已經唱了幾百年,現在還在唱。日本天皇的權力很大,日本最大的地主就是天皇,只要天皇制存在,日本必然要向右走,肯定要反動化,這是歷史的必然。

現在美國人有自己的如意算盤,它想利用日本來遏制中國,統治東亞;日本則是利用美國的庇護以發展自己的政治經濟和軍事力量,現在已經武裝到了牙齒,而且還在發展。釣魚島問題只是一個藉口而已,不是他真正的目的。日本不敢妄動,是因為我們現在夠強大。依照我對日本人的瞭解,美國那兩顆原子彈日本人是不會忘的,這個仇他遲早是要報的。

壟斷資產階級要發展要追求利潤必然要擴張,要賺錢,然後用錢來買武器,拉攏小國家。日本利用科技的發達正把觸角伸向全球,他企圖拉攏一些國家跟我們鬥。問題在於我們的力量是不是強大,我們強大了,他就不敢,國際上終究還得靠實力說話。美國則希望中俄去消滅日本氣燄,這樣美國就可以放心睡大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