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余英時院士的「反智論與中國政治傳統」

一八四○年後，中國的外部環境全改觀了。西帝日帝俄帝之侵略使中國社會文化解體而粉碎，知識份子也便拋出，為外國意識形態所吸引。他們由傳統主義而西化主義而俄化主義。中國知識份子因自外而造成中國精神真空，二次世界大戰造成歐亞大陸之權力真空，雅爾達密約使蘇俄填補權力真空，於是有毛政權。這是胡先生在「中國之悲劇」、「俄帝侵華史綱」所分析，在「演講集」中及其他諸文中說得很清楚。

然則中國往何處去？首先必須中國知識份子脫出傳統主義、西化主義、俄化主義的囚籠；蓋必如此，中國知識份子才恢復真我而團結；於是才能真正前進，以自己的方式發展中國之工業與民主。在一百四十年的苦難中，中國人在思想上的最大創造可說是三民主義原則與中華民國憲法為中國民主之初步藍圖，這都是只能充實，不能破壞的。

在大陸赤化後，世界上有一最大謬論起於美國，此即費正清的「東方社會論」，以傳統、現代化二分論的公式，說毛澤東思想是「中國傳統現代化」。胡先生在「中國歷史之理解」中加以駁斥，指出東方社會論之來源及其不能成立，說明中國傳統之真相，又說明過去的專制主義與現代極權主義之區別。胡先生並指出，沒有基督教，沒有西方文化與帝國主義，極權主義是不可能的。中國共產主義是蘇俄塞進來，不是中國自己生長，因此，他的壽命是有限的。

這些周密的說明也許沒有「反智論」三個大字簡單明白痛快！不過此三字既是余先生對英文之誤解，我們可據胡先生理論對余教授所說作簡易處理。 余先生的理論是有一點自相矛盾的。例如他上句說「中國的政治傳統是以反智為其最主要特色」，下句說「中國的傳統政治在和其他文化相形之下還可以說是比較尊重智性的。」

余先生在「道家的反智論」一節，說莊子是「超越的反智論」，這是什麼意思？又說「道家的反智論影響及於政治必須以老子為始作俑者。」無論對一書一事，如余先生所說，「不能孤立地去了解」。老莊思想要看他的時代，看他們思想之全體，看他們批評的對象。他們生在亂世，對霸主、權貴不滿，儒墨之道亦不滿。莊子「寓言十九」，他只是批評當時之所謂「智」只是小智，而甚至終身不悟之「大愚」。同樣，老子說「絕聖棄智」者，因當時之所謂智不過「巧詐」「詐偽」而已。老子知物極必反，所以「知」須知「常」——常者不變之道。「知常則明」，老子將「明」看得更為重要。知常即知母，知母然後知子，無為者，休其自然之當而已。子常用「觀」字，此觀雖非觀察，亦是觀照(contemplation)。老子思想最重要的是反戰和反對殺人。「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此民總不是貴族。於是也主張無欲無爭。他們對世事的批評，診斷，有甚是處，只是他們的處方，要回到太古之世，回到小國寡民之世，則是錯誤的。然將此認為憎恨知識，鄙視知識份子，亦斷章取義而已。

余先生批評最力者是黃老，他說傳統學者對黃老只注重其清靜無為的一面，他要研究黃老與法家的關係。他認為由馬王堆新發現的佚文得到「君人南面之術的具體辦法」。甲、黃老刑名的關係何在？司馬遷已說了，「韓子引繩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極慘礉少恩，皆原於道德之意。」至今社會科學上還是兩種哲學，一為自然主義，二為歷史人文主義。老莊屬於前者，儒家屬於後者。太史公的話，是說韓非哲學本於老子之道法自然，而應用自然主義於人事之政治，所以到了極端變為刻薄。(可以想到霍布士。)乙、所謂南面，包含「南面而聽天下」(說卦)，「垂拱而治」之意，不是在那裡只管作威作福(想想孔子說雍也可使南面)。丙、再下面，他所引的佚文「經法」的大分篇，明明有「重士」「貴智」字樣，他自以為「不孤立地去了解」，說是「黃派要向帝王推銷他們的道，並推薦他們自己，變成臣下之後，便將完全為人主效忠」！【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