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法國停止運轉」

目前正在法國國會審議中的退休新制，被視為馬克宏任內最重要的制度改革，儘管執政黨挾多數優勢，展現出勢在必行的決心和意志，然而社會抗爭的力量仍一波波結集，從1月19日至2月16日，法國的工會團體已經發起五波抗爭，另外宣告從3月7日起進行不定期罷工和示威遊行，「讓法國停止運轉」。

法國的退休新制中，最不得民心的是合法退休年齡從62歲後延至64歲，以及對16歲以前就進入職場者，領足額退休金的工作年期延長至43年。隨著退休新制草案進入國民議會辯論以及從1月中旬開始發動的抗爭，社會氣氛日益緊張，民怨也不斷累積，然而法國女總理柏爾恩（Elisabeth Borne）卻再三聲明「64歲退休這件事沒得討價還價」。

綜觀法國近30年來的社會抗爭，只要跟勞動條件和退休條件相關的制度改革，法國總統和總理通常會邀請各工會代表與資方團體進行協商，這是法國自1968年5月風暴後，執政當局、資方和工會代表面對面溝通協商談判的機制，因此稱之為「社會對話」。

但是，馬克宏政府制定所謂的「退休改革法案」從研議至今制定條款，無論總統府或總理府並沒有進行所謂的「社會對話」，黃背心運動還只是星星之火時，政府高層也未進行任何形式的「社會對話」，也因馬克宏政府的「高高在上」引發黃背心抗議群眾走向香榭大道，要求在大道旁總統府（艾麗榭宮）的馬克宏出面給個說法。

工會團體不到一個月時間就發動了五波抗爭，全國參加示威遊行的人數也有一、兩百萬人之多，工會團體出現多年不見的團結一致，同時在訴求上也展現出同仇敵愾。

法國的工會組織因政治光譜和運動路線而各有其屬性與特色：CGT過去隸屬法國共產黨，後來獨立運作，由於成立較早，組織龐大，跨越各領域，至今仍是最具代表性的工會；FO為社會黨支持的工會，目前其政黨色彩漸淡；CFTC與CDFT過去較具基督教色彩；FSU的會員以國民教育系統員工為主體；CFE-CGC的成員主要為主管幹部級。另外，較晚成立的SUD工會則以激進著稱，其運輸系統和教育系統的成員抗爭性格明顯。

法國各工會因各具特色，誰也不服誰，遇到挑戰時，常因各自的利益和訴求而意見分歧。作為對立面的執政當局或資方常常會運用工會之間的矛盾各個擊破，以致社會運動難以持續，後繼無力，最後落敗收場。這也說明了自從1995年大罷工後，法國的工運力量逐漸衰弱的一個重要因素。當然，產業結構改變、網路世代崛起，遠距工作等等都不利於工運發展。

2018年11月突然成軍的黃背心如散兵遊勇從各省一路殺到巴黎，黃背心比工運組織自發性更高，自主性更強，態度更堅決，因為沒有組織也找不到秘書長、總書記，無人帶領卻一起上陣。當時，法國的社會學家和媒體都認為黃背心運動將會是法國街頭抗爭型態的分水嶺，有些人甚至預言傳統帶領風騷的工運已經走到盡頭了。

然而，這一個月以來的示威遊行人數，每每都有百萬人參與，有時還多達兩百萬人，給了工運組織極大信心，也因他們將訴求集中在62歲為法定退休年齡，因此出現了難得的大團結，但也被批評忽視了女性工作權益等條款。這幾波的抗爭中，很明顯罷工的人數減少而上街遊行抗議的人數大增，究其原因，應是在這年節和寒假期間，運輸系統若發動大規模罷工肯定影響出門度假的民眾，會導致民怨而得不到大眾支持，寒假期間教師們本來就無需罷工，無法反映真實抗爭人數。

另一個罷工人數比過去較少的因素是，近年來物價高漲，不少人變窮了，那些要付房貸、車貸的人，即使在街頭慷慨激昂，豪情萬千，不得不衡量自己的經濟處境，罷工是要扣薪水的，換句話說，你一個月罷工10次就少了三分之一薪資，繳不起貸款的麻煩和後果只能自行承擔，這裡沒有社會互助。受制於經濟因素的並不是最低收入的族群，這通常是那些收入尚可的公共行政部門成員或企業幹部級員工，這些熟悉退休新制問題的抗爭者，只能每個月象徵性的參加一或二次抗爭，有的甚至毫無罷工被扣薪的本錢。因此，儘管較之以往，罷工人數相對減少，卻不能認定反對退休新制的人數較過去種種訴求的人數更少。

街頭罷工群眾中，有的人也不單純是為了抗議退休新制而來，他們更多的是「抗議所有」，誠如黃背心運動時，燃油價格是個導火線，人們心中早已有種種的不滿，目前迫在眼前的能源價格大漲，寒冬難以保暖。今（2023）年2月起，所有能源價格調漲15%，除電力、天然氣外，還包括取暖用燃油、木材、木屑塊等等，加上年前物價調升帶來的緊縮……民眾說，甚麼都漲只有薪水沒調……法國人愛說「受夠了」，也是遊行常見的標語。

高中生與大學生先後加入抗爭，擴大了整個抗爭規模，工運團體期待年輕人的加入能帶給運動新氣象，讓運動持續，甚至發展到1968年的5月那場撼動整個法國社會的革命學潮，但是學生經歷新冠疫情的不斷停課、遠距教學後，恐怕會更期待真正的大學生活，眼前的抗爭，除了為父母爭取早日退休，不要一輩子上下班外，看不出與自己有甚麼切身之痛。大學生當然知道上班領薪水要繳退休分攤額，總不能繳了40多年還來不及享用就先掛了。然而，他們更關注的是自己完成學業後的職場生涯，找到一個合適工作，學有所用。

至於那些還在實習階段或是工作不穩定，總是拿短期合同的年輕人，對他們來說，馬克宏政府的退休新制當然關係自己的權益，但那將是幾十年後的問題了，眼下重要的是找到工作，好好工作存錢，才能去度假，才能計畫結婚生子……。誠然，安頓自身再論其他，無可厚非，也是理所當然，但也隱含了自掃門前雪的因子，而法國的年輕世代越來越多因工作前途的不確定性高，而越來越自求多福，無暇顧及其他。換個角度觀察，隨著新自由主義的鋪天蓋地，階級意識越來越淡薄，菁英取代了資本家，但是被治理的永遠都是同一個面孔，只是他們渾然不覺，因為現在談階級已過時了。

回到退休新制法案的政治角力。2月16日第五波抗爭當天，該法案在國民議會辯論的最後一天，完成辯論的隔天即將進行一讀。法國的左派聯盟Nupe結合了以梅朗雄（Jean-Luc Mélenchon）率領的法國不屈黨、社會黨、生態保育黨、共產黨以及過去的托洛斯基派小黨等，在最後的辯論時因各自的考量而產生了分歧。法國不屈堅持要逐條辯論提送了6,000多條修正案，而其他左派各黨則為了最關鍵的第七條64歲法定退休年齡的辯論能順利進行，撤銷了第七條之前的絕大部分修正案。左派聯盟的政治人物都參加了示威遊行，這是個重新找回選民信心的時刻。

至於戴高樂總統一手創立的右派最大黨共和黨（LR），數十年來領導右派治理法國，甚至在密特朗擔任總統期間，還由右派的席哈克擔任總理，共和黨有過席哈克和薩柯吉等總統，然而自從馬克宏於2017年像磁鐵一樣吸收了法國左右兩大政黨的選票後，共和黨也失掉了半壁江山，但這個右派政黨畢竟比社會黨堅穩，一步步力圖振作。共和黨趁此機會，要求執政黨通過他們所提出的修正條款，畢竟馬克宏所成立的「復興黨」（成立六年黨名至今更改三次）在國民議會的席次不足以通過法案，更何況部分執政黨籍的國會議員反對退休新制中的某些條款，雖然LR這個右派政黨連續兩次總統大選都輸給了極右派政黨，但是他們經營地方紮實，在參眾兩院所擁有的席次也不少於執政黨，就算被嘲為寄生執政黨，還是力圖東山再起，利用每個能增強實力的機會，重返執政。

2月16日的抗爭引人注目的是各工會領導人一同到法國南部城鎮阿勒比（AlBI）站成一排走在遊行隊伍的最前頭，為何選在阿勒比這個僅五萬人口的城市呢？因為阿勒比這個小城是法國社會黨創始人之一喬艾斯（ Jean Jurès）於1903年發表「致年輕人」演說的地方，喬艾斯也曾在阿勒比帶領玻璃工人發動抗爭，阿勒比曾經是法國發展階級鬥爭的重鎮，只是歷經時代變遷，所有的鬥爭與抗爭早已隨風而逝，如今的阿勒比較為人所知的是當地的博物館和葡萄美酒。

目前，工會方面揚言要積極動員，宣告要在3月7日「讓法國停止運轉」，然而只是一天的行動，之後是否仍能繼續凝聚抗爭力量，動員廣大群眾，目前仍難預期。

更何況，如果反對黨陣營不斷的杯葛國會議事運作，馬克宏政府大可啟動憲法第49條第3款，即著名的「49-3」，又稱為承諾與責任條款，當國會議事受阻，法案遲遲未能順利通過時，只要經過內閣會議決議通過，可授權給總理逕行頒布，無須經過國會表決。法國政府無論左右派已數度啟動「49-3」，藉著憲法授權的尚方寶劍強渡關山。

儘管人民普遍不認同政府未經國會表決逕自立法，然而，多數黨的政權基礎來自多數選民，因此，就算選舉過後，曾經票投馬克宏政黨的人反對退休新制，走在遊行隊伍中，加入罷工行列，對自己的選擇悔恨不已，在抗爭的同時也要為自己的選票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