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美國時代」vs.「新中國世紀」

後美國時代中國的角色與挑戰(上)

石齊平
(香港鳳凰衛視資深評論員)


2017年底,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在駐外使節工作會議上,分析全球形勢與走勢,指出「當前中國正處於近代以來最好的發展時期;當前世界正處於百年未有之大變局。」這些年來,無論中國與世界,發展的大勢與走勢確是如此,而其中最為明顯的,就是「後美國時代」與「新中國世紀」輪廓的雙雙浮現。

壹、以《易經》「乾卦」解中美運勢

一、「乾卦」六爻

「乾卦」六爻,分別形容龍在不同階段中的不同表現,階段與階段間的變化,則折射了龍在其生命周期中的盛衰榮枯過程。六爻分別是: 1.潛龍勿用;2.見龍在田,利見大人;3.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4.或躍在淵,無咎;5.飛龍在天,利見大人;6.亢龍有悔。

為分析解讀便利,通常也把這六個爻,以龍的行為分別簡稱為潛龍、見龍、惕龍、躍龍、飛龍、亢龍。其中最為人熟知的是1.潛龍、2.見龍、5.飛龍、6.亢龍這四個爻,因為3.惕龍及4.躍龍指涉的分別是從2.見龍到5.飛龍過程中的必要準備,經過了「夕惕若」及「躍在淵」的勤奮與鍛鍊之後,「見龍」才可望一飛沖天成為「飛龍」。以下,即以此六爻分別觀察美國與中國自上世紀以來迄今的運勢變化。

1.美國百年來運勢的變化

美國1776年建國,當時世界的運勢早已從葡萄牙、西班牙、荷蘭及法國各領風騷數十年或一百年的過程後,轉移到了英國手中,再從1815-1914年的大英帝國最盛時代,一度所轄土地達3,400萬平方公里,但就在此時,新崛起的美國銳不可當,大約在1890年前後,美國GDP就超過英國成為全球第一。但美國並不張揚,美國在國際間的立國態度,基本秉持的是1823年宣布的「門羅宣言」或門羅主義,可理解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1941年,日本在發動侵華戰爭及所謂大東亞戰爭之餘,掉頭偷襲珍珠港,激怒了美國,與日本展開了太平洋戰爭。所以,從1890-1941年,可視為是美國的「潛龍勿用」,即自認尚弱小,必須保持低姿態,不與人爭,不強出頭,韜光養晦,直到1941年,被迫出山。

1941年之後,美國全面介入二戰,不僅在太平洋及亞洲戰場,也在歐洲、非洲戰場上大展雄風,這也是同盟國最終戰勝軸心國的最大關鍵。從1941-1945年二戰結束,美國已徹底走出了「潛龍勿用」(第1.爻)進入到了「見龍在田」(第2.爻)的階段。

見龍,同現龍,意謂著美國已不再弱小,自信已夠茁壯,不宜再潛藏於水中,應可嘗試走向大地,適度展現一下自己的能力與抱負。為此,須為後續更精彩的表現做足準備,也就是要厚植更大實力。具體即是指第三爻: 君子終日乾乾,即整天勤奮努力,毫不鬆懈;夕惕若,到晚上也謹慎小心;第四爻:有機會就在深淵中練習跳躍,加強鍛鍊。合起來,就是為大展鴻圖做足功課。歷經三、四兩爻,就可以進入第五爻,即「飛龍在天」了。

飛龍在天,是龍之一生最輝煌燦爛的時刻。就美國運勢而言,這一階段始於二戰結束的1945年,經冷戰,到冷戰1991年拖垮蘇聯,再延續至新、舊世紀之交的2000年。

自1945-2000年,在歷經兩次世界大戰後,全球百廢待舉,唯美國不但無傷,反因戰爭振興了經濟,戰後又吸納了來自全球範圍的人才與資金,國力大增。當時美國政、經、社體制運行無礙,一時成為各國標竿;另方面,美國主導建構的以布雷敦森林體制為核心的國際體系,也讓美國的核心競爭力充分發揮,又進一步厚實了美國的綜合國力。1991年,作為美國最大對手的蘇聯解體之後,美國更一躍成為全球唯一超級強權,國勢國威於2000年臻於顛峰。可惜美國不諳中國哲理,不懂持盈保泰,反而一步步走向了獨霸之路,遂使得美國的「飛龍在天」階段未能持久,在進入新世紀後即難以為繼。

「飛龍在天」階段開始未久,美國即初試霸權並嘗到霸權甜頭。1971年8月15日,美國在布雷頓森林會議(1944年)中對全球作出的承諾就被美國單方面撕毀了,宣布美元與黃金脫鉤,此即意味美國擁有了獨占性的印鈔權,開始向全球所有國家課徵「鑄幣稅」,占盡天下人便宜;與此同時,美國還構建了SWIFT,成為對所有國家隨時要挾、進行長臂管轄的工具,自此走上了金融霸權,也更進一步夯實了美國的國力。

食髓知味的美國,並不以金融霸權為已足,還進一步走向了政治霸權、軍事霸權、科技霸權、經濟霸權及文化霸權,集所有天下霸權於一身,讓全球所有國家,甚至還包括美國的盟國,都備受美國霸權的霸凌之苦。經年累月下來,天下苦美久矣,這就終於開始受到反撲,自食惡果了。

一步入新世紀,2001年就遭到了9‧11事件的恐怖襲擊,接下來兩場反恐戰爭,繼之以2008年的世紀金融海嘯,美國元氣大傷,債台高築,種種跡象,預示著美國已走完「飛龍在天」,要開始步入「亢龍有悔」的階段了。

2.中國百年來運勢的變化

現在轉過頭來看中國。人類歷史上長居全球前沿、甚至第一的中國,1820年GDP仍占全球30%以上,卻在1840年鴉片戰爭後一蹶不振,且每下愈況,此即1874年清末李鴻章上皇帝奏摺中所謂:「此誠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之背景;節節敗退的國運直到1949年新中國成立之後才劃下了句點。

新中國成立後,兩場戰爭(抗美援朝及越戰)見證了中國人站起來了;1979年開始的改革開放讓中國人富起來了,然而,一直到2010年中國GDP超過日本成全球第二之前,中國始終保持低姿態,秉持鄧小平「韜光養晦」的教誨,持續富積實力;甚至一直到2013年習近平上台,中國都還牢牢把持住這個教誨,不敢或忘。然而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當中國成為全球第二之後,自然就跟美國形成了老二、老大關係,從而落入了「修昔底德陷阱」。

美國歐巴馬總統2009年上台未久,2012年就展開針對中國、遏制中國的「重返亞太」戰略,2017年川普上台,強化為「印太戰略」,改遏制為打擊,啟動了對付中國一系列的貿易戰、科技戰、金融戰,並輔之以打南海牌、香港牌、新疆牌、台灣牌;及至2019年拜登上台,更視中國為敵,並且與中國全面脫鉤,在幾乎每一個領域把中國往死裡打。

一開始,習近平還向美國提出「新型大國關係」的概念與倡議,並一再向美國表示,中國無意挑戰美國,更無意取代美國,但美國充耳不聞,反而更加強了對中國的打壓與敵對。從美國的角度看,這也可以理解,因為就算你中國誠意十足,無心欺我,但只要你中國持續崛起壯大,總有一天,你中國也會「被動地」超過我美國,成為全球老大,取代了我美國的霸主地位,所以,邏輯上,美國別無選擇,只能把中國往死裡打。

終於,中國也意識到了此中邏輯,知道自己無論姿態放得多低,再如何地韜光養晦,也無法改變美國視中國為敵的態度。於是中國也只有一個選擇,那就是無從迴避,只能而且必須跟美國正面交鋒,否則就只能挨打,此即為「修昔底德陷阱」的宿命邏輯。在這樣的情況下,繼續放低姿態已完全不切實際。

對照「乾卦」的六爻,從1949年新中國成立開始,歷經1978年之後的改革開放,一直到2010年中國GDP超過日本成全球第二,甚至在習近平2013年親政之後的前兩個任期,中國基本上還是不與美國爭,避與美爭,所以是「潛龍勿用」。但中國想繼續韜光養晦的心意在川普尤其是拜登上台後,已受到徹底的挑戰與破壞,中國已不得不被動地從「韜光養晦」轉為「有所作為」,換言之,必須要展現自己的身手,必要時與美國正面交鋒了;很自然,也就從「潛龍勿用」進入到「見龍在田」階段,這個關鍵時刻,就出現在2021年的3月18日中、美兩國外交官在安克拉治的交鋒,中國中央外事辦主任楊潔箎當著美國國務卿布林肯的面直斥美國之非,並說「中國人不吃這一套」。

二、中美運勢的爻變

綜上所述,可知從上世紀來迄今為止大約的一個世紀,中、美運勢都出現了巨大且結構性的變化。美國從一開始的「潛龍勿用」,經由短暫的「見龍在田」,到原本可以持久卻未能持久的「飛龍在天」,在進入新世紀之後,很快地就進入到了「亢龍有悔」。

中國則在1949年新中國成立後,即開始了相當漫長的「潛龍勿用」階段,持續厚植國力,進入新世紀後,仍欲努力維持潛龍狀態卻不可得,不得不「見龍在田」,展現實力,與剛由「飛龍」開始向「亢龍」轉變的美國直面交鋒。這樣的大形勢,正是我一早就預見到的21世紀的人類歷史主旋律--「全球一盤棋,中美大博弈」。

貳、「後美國時代」vs.「新中國世紀」

中、美兩國運勢的雙雙爻變,具體地就展現在當前國際形勢變化的方方面面,這些方方面面,從一個角度看,是「後美國時代」,從另一個角度看,則是「新中國世紀」。

一、「去美元化」方興未艾

上世紀以來,美國霸權的核心基礎之一是「美元霸權」,既是霸權,所以必會霸凌他國。所以全球各國也包括美國盟友在內,幾無一例外,既「苦美國霸權久矣」,更「苦美元霸權久矣」,只是無奈,從無反擊之機會更無反擊之能力。

但「飛龍在天」過度猖狂,一個不小心就會滑入「亢龍有悔」。美國自恃美國霸權無人可擋,在宣布美元與黃金脫鉤後,就開始時不時超印美鈔,2008年遭遇世紀金融海嘯,為了救市,更是理直氣壯地以「量化寬鬆(QE)」為名大印特印,導致美元流動性全球氾濫,並在將各國資產價格衝高之後,適時地收割韭菜。一眾中小國家固然無奈,啞巴吃黃蓮;作為經濟實力大國的日本與歐盟,想擺脫美元霸權的霸凌,日圓嘗試國際化受挫美國於先,略成氣候的歐元則不時被美國打擊於後,直到一個關鍵時刻的到來。

將來的歷史對2022年2月24日的記載,除了註記是俄烏戰爭的開打日之外,或還會加註一條:即全球「去美元化」浪潮濫觴之一刻。

俄烏戰爭開打未久,美即宣布對俄進行制裁,凍結俄羅斯在西方的數達6,000億的美元及歐元資產,其中還沒收了一份說是作為對烏克蘭的賠償,制裁威力還覆蓋到了一向標榜中立的瑞士銀行。這一招,在打擊到了俄羅斯之餘,也打擊到了包括一眾富國如阿拉伯油國在內的幾乎所有持有美元資產的國家,受驚之餘,為保障資產安全,最好及唯一的選擇,自然是「去美元化」。於是,原本僅是一些個別國家間採取本幣交易的行為一下子普遍化了,甚至於有些已開始直接以人民幣進行交易,這其中尤其以沙特為主的阿拉伯國家的動向最受關注,影響及衝擊也最大,因為自1970年代以來的美元霸權極大基礎就是建立在石油美元(即石油交易以美元進行)的基礎之上的。

由於中國目前已是僅次於美國的二號經濟大國,又同時是全球一百多個國家的第一貿易對象,還是全球最大的製造業國家,加上長期以來堅守貨幣紀律與財政紀律,擁有良好的幣信,很自然地而且也是邏輯上必然的,在全球「去美元化」的大形勢大趨勢下,人民幣必將逐漸成為各國在結算貨幣、儲備貨幣及投資貨幣上的優先選擇。

一長一消,同時出現在中、美兩強之間,自然也就意味著一個「後美國時代」與一個「新中國世紀」的同時浮現。

二、國際組織的興與衰

美國作為一個霸權,其霸道的落實體現,除了美元作為一個載體之外,也往往通過美國主導的國際組織,如北約與G7。

北約原本是冷戰時用來對抗蘇聯主導的華約公約而建構的,1991年蘇聯解體、冷戰結束,華約瓦解,但北約卻繼續存在,成為美國控制歐洲的工具。由於名不正言不順,北約運作已見鬆弛,被法國總統形容為「腦死」。美國明顯不甘心,遂利用俄烏之戰重新激活了北約,但明顯地失之於勉強,北約內部無論在對俄烏之戰及對反華遏華的立場上並非高度一致。2023年4月,法國總統馬克宏訪華,強化了中法合作互利關係,明顯地對北約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