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街頭的藝文漫遊

馮師曜
(廈門大學中國當代文學博士生)


來台三月,我已習慣從新竹搭客運北上,一路經竹東、桃園、新北,跨過淡水河(粼粼閃光的換日線)直至台北。在咣當咣當車窗抖動的空白中,路遇工地或高樓上盤踞的大佛、宗祠、田畦、林木、水溝、遠處煙囪噴射的濃霧蒸上秋冬層層宕下金雲的疊加光景,這也使我喚起九月初搭乘航班,自廈門向西南繞行又沿海島西岸北上俯瞰台灣的記憶。交通途中的地景流動總給我可以捕捉的實感。長久以來,由於種種原因,與廈門隔海而望的台灣,於我只有一種悠遠而模糊的輪廓。在廈大學習的日子裡,每每沈浸在台灣作家對於城市的描摹與書寫,總會使我生發無限的探究欲,因為那總連結著個人的生命經驗、返鄉、遷移、想像,以及一種沈湎文字的小說技術主義追求。

比起單拎文字,在台北街頭的散步,更是充滿共時性的遊觀,因為城市總是它現實與過去的疊加。種種軼聞與閱讀體驗召喚出不斷更新與變換視角的文字之還原與復活。包裹在閩南語腔調與咖啡香氣中,從中正紀念堂向南,是鼎鼎有名的牯嶺街;沿捷運綠線東向經台電大樓站公館站,是棲居在羅斯福路的師大與台大。台大校門仍留存著日據時期的古早風貌,穿過椰林大道,傅鐘與乳牛並立的牧場,又是一秒鐘即可切換的新天地。自溫州街一路向北,是錯落於綠籬植株間的黑瓦老房,從林文月筆下對仲春午後的惘惘然憶起,到陳柏言一路追尋邱妙津的亡音,這一點是誰的遺痕,那一處是誰的贈物。於遊覽者而言,傳聞往往先於踏查,而非寓居於此生命經驗精純一念的沈澱,故而總要被判別是否同腦中圖譜堪堪耦合。在馬廷英故居青田七六與師友就茶閒話時,大家一致認同在台北的遊玩或生活比廈門來得更加愜意。這不僅是暫時脫出原先生活軌跡的緣故,而是作為外來的遊蕩者,散步或遊覽,總是以無限的選擇迴路取代作為定點的目標,落腳於「在路上」的經過會走出比平時更多的路,而與城市的合拍即在於對稍縱即逝之物的捕捉。電影《新寶島曼波》鋪陳了青田街、永康街上使人眼花繚亂的特色書畫藝術、陶瓷古玩、老茶館、石器工藝,以及盤踞此地的樂師與手藝人。事實上,這也是台北街頭常常繚繞的一種幻覺,說不定你會在哪個街角突然被一家毫不起眼的咖啡店或稍有年頭的二手書店絆住,便可在此閒消一整個午後的時光,或偶爾走運地同哪位臉熟卻叫不上名字的作家匆匆打個照面。這種充滿即興與偶發性的遊覽,與不計時間成本的空出感,也是獨屬功績主義受害者的正念訓練。

如果在本雅明的時代,城市或市場的界限還需要由拱門來圈定,台北街頭巷尾的藝文腔調總是漫無邊際地輻射,因為商業、文化與棲居的概念常常彼此混同。早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台灣便開始是否進入後現代社會的討論,台灣的藝文事業也隨著解嚴後大量外國文藝湧入走向多元文化與跨國雜燴,並遵循資本主義商品經濟的美學邏輯。藝文活動通常承擔生活方式展演的功能,在台北,如書展、藝術展、人文講座、沙龍等活動的舉辦,除了經由高校,也常常在商業性質的場所舉行。通過較低的參與成本,提供給都市人群一種小資品味、精緻但不過度斧鑿的精神包裹,使得文化不再展陳為特定的身分、階級或文化資產標榜,卻又使得參與其中的人們樂於被此商品經濟美學邏輯同構,甚至俘獲。進入街頭的誠品書店,往往好比進入了微縮的文化都市景觀,人們淫浸其中,搜尋特定書本的注意力往往會因為建築本身的空間結構與裝潢佈置而渙散,文創、美食、商場與音樂館在氛圍上構成連綿的回環。從建築外部的櫥窗望去,遊走在其中的人們也早已成為景觀本身。

漫遊在台北街頭,於我個人而言,總是疊加了時間經驗的空間變換與挪移。而來到台灣,與其說是求學的經歷,不如說是被文學的幻夢引誘一路至此。敲下文字的此刻,我剛與友人餐敘分別,坐上前往台北車站的捷運回程,忽而想起朱天心的《古都》於台北街情事景的穿梭、反芻與流連,繼而借日本京都遙指長安洛陽的,有關回憶的時空錯位。來到城市的人被關於它的文字引誘,繼而寫下有關它的,他人回憶的撿拾與補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