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脫濫情理盲,重建國族認同

一個「天然獨」的自白(下)

林徑深
(北京大學碩士畢業生)


近年來,我在大陸人常用的社群和新媒體平台上--微博、微信公眾號、今日頭條、抖音、Bilibili--不時看見一些台青主營的帳號。這些帳號名稱多半前綴「台灣」,犀利評論台灣,質樸歌頌大陸。當我看見、聽見這些台青分享赴陸求學就(創)業經驗,手搖五星紅旗,一通讚嘆「城市好大,東西好吃,高鐵好快,升旗好看」時,我總不禁開始回想自己究竟從哪一年開始對自己的國族認同「起疑」,又是在哪一年撥亂反正了的。

細數起來,自2017年夏天至2022年春天,我至少費了四年半才完成國族認同的重建,從一個「天然獨」蛻變為「中國台灣人」。相比這些台青,不可不謂為一個駑鈍之人。但在絕大多數群體中,聰明伶俐往往是少數,資質普通如我才是常態。因此,儘管未必如台青歡欣介紹「中國」的短文和視頻有趣,我仍相信自己國族認同重建經驗有一定分享價值。

漫漫求索四年多,我的重建經歷可沿著時間線,以我曾苦思過的關鍵問題為綱概述如下。

一、第一問:「為什麼我使用『出國』這個詞彙?」

2017年6月,大學三年級學期結束前,一位本系老師拋出橄欖枝,推薦我去參加一場暑期在上海的兩岸交流活動。我當時想:聽說這種「統戰團」總是「落地接待」,只消自付來回機票,無須擔負任何旅費。這麼「好康」的事,何樂不為?於是,我立即答應下來,並滿心期待著一個月後的上海行。出發前夜,老師來訊問我做好旅行準備沒有,回以「謝謝老師關心,我準備好出國了。」不一會就收到令我大吃一驚,耿耿於懷的回應。他說:「你使用出國這個詞,充分顯示台獨教育已對你造成負面影響。你是個天然獨。」

之所以「大吃一驚,耿耿於懷」,是因為我此前從不認為自己是個「天然獨」。在我的認知裡,「天然獨」是那些經常參加遊行抗議的「廢青」,他們熱衷於游走街頭,搖旗吶喊,被警察驅趕,被水砲車沖散。雖然早在高中時期,我就立志「保衛國土」、「競選總統」,但我始終認為自己是個可以理性思考政治問題,為兩岸關係找出最優解的知青,而不是那種不務正業,濫情理盲的「街溜子」。老師那行回應像打在腦袋上的一記悶棍,引發一種前所未有,連日縈繞著的挫敗感與困惑感。我不甘心被稱為「天然獨」,我不接受被他人定性,我需要找到真相。自尊心驅使我向自己提出了重建認同的第一問:「為什麼我使用『出國』這個詞彙?」

此後,相關問題層見疊出,淤堵在我的腦袋裡,既拋不下,也解不開。如什麼是「我國」?誰決定了「我國」的定義並灌輸在我的腦子裡?我被灌輸了嗎?什麼時候灌輸的?我的同學們被灌輸了嗎?我的家人也被灌輸了嗎?為什麼老師僅憑一句話便認定我是「天然獨」?他這麼說,是否也因為「被灌輸」了什麼?當我嘗試繞開曾學過的教科書,從維基百科、網路論壇、法律條文、相關書籍上尋找答案,並接收到大量相互衝突,與既有認知矛盾的碎片化信息時,我越發困惑了。我逐漸感到自己的腦袋像一塊沉甸甸的磚,被這些問題和知識塞滿、卡死,難受非凡。我耗費大量時間探究自己為什麼用了「出國」這個詞,並逐漸認識到自己確實習焉不察地被教育成了一介「天然獨」。直面問題是解決問題的前提。至此,我才正式踏上重建國族認同的孤獨苦旅。

二、第二問:「為什麼他們能,而我不能?」

2018年春天,那位本系老師邀請我參加他主持的校外讀書會,我立即答應下來。倒不是熱愛學習或想交朋友,而是一股不服輸的勁。過了一年,上海行前老師的文字訊息引發的那些問題,我仍沒想明白。儘管我不想承認,但自己確實被困住了,甚至感覺將要被打倒。我想扳回一城,我要證明自己是能讀、能想、能說的優等生。

讀書會有十餘位成員,扣除主持人和兩位老師,絕大多數是90後土生土長的台灣青年。這些台青多半是本系學長學姊,也有台灣大學和中山大學學生。儘管年齡相對較小,我絲毫不覺得自己比不過他們。我是本系蟬聯多個學期的霸榜第一,還是通過我校層層選拔,打敗多數候選人的校模範生。晚加入讀書會又如何?惡補一些知識就能迎頭趕上,甚至力壓全場。然而,想像很豐滿,現實卻骨感,第一次讀書會就教我認識到自己的幼稚與無能。

第一次讀書會上做報告的是其中一位老師,他給大夥分享近代台灣史與台灣原住民的境遇。老師報告內容的信息量大而密集,我確定自己聽見了,但根本來不及聽懂這些陌生的詞彙,下一句話已經緊接而來。他說:「清朝對台灣原住民具有『統權』,向原住民授予『治權』。官府有統權,『化外之地』有治權,即所謂『統而不治』。」統權?治權?化外之地?統而不治?聽不懂,根本聽不懂。但這是我至少學了六年的台灣史啊!當時,我所能做的只有按自己「曾經感覺良好」的中文水平,勉強聽音紀錄這些詞。我慌張地抬頭環顧,卻只從那些年輕人臉上看到專注的表情。我焦慮卻不願表達,因為不想承認自己是個驕傲自負的笨人,不想承認自己輸得徹底。於是,我板著臉,擺出一副認真嚴肅的表情,心存僥倖地想:說不定他們也聽不懂呢!大家都是裝的。

報告結束,當我滾動鼠標,麻木地回看充滿大量未知詞彙,破碎不成段落的筆記時,全場已經開始展開熱烈討論。發言此起彼落,青年競相提出自己的問題與意見,我震驚地無法言語--不,即便我不被震驚,按自己當時糟糕的思考與表達能力,仍無法有效言語。--面對如此景象,我再不能欺騙自己是個聰明過人的優等生。那一刻,成績排名第一和校模範生突然毫無意義,因為我面前存在著一個無可迴避的事實:我聽不懂,提不出問,答不了題。

「為什麼他們能,而我不能?」我不斷叩問自己,腦子嗡鳴不止,直到耳邊傳來那位本系老師的聲音:「徑深,你聽了講座有什麼疑問?」我搖頭表示沒有。「不可能沒有,你肯定有一些想法。別不好意思,儘管說。」他說罷,全場扭頭望向我,寂靜而恐怖。幾秒鐘內,我的腦子裡迸發出大量的問題:「不可能沒有」疑問?為什麼?我為什麼「肯定有一些想法」?是,我應該要有,但為什麼沒有?我是因為不好意思而不說的嗎?絕對不是。但我現在應該要說什麼?說什麼才能顯得我既認真聽了,而且聽懂了?這些問題迅速把我的腦子塞滿、卡死,忽地空白如電腦當機,只能勉強擠出一句:「我想問,什麼是原住民?」這是一個基礎題,是一個優等生不該有的疑問。我感到極度羞恥,卻也真說不出更有水平的話。

儘管當時及其後好長一段時間,我都不知道自己具體哪裡出問題,但我的自我認知與學習成就居然與參加讀書會的經驗產生如此巨大的衝突,令我堅信自己肯定有什麼大問題。我想不明白「為什麼他們能,而我不能?」雖然知道自己無能,但我不甘心,我想知道為什麼,想知道自己究竟怎麼了。

多年後我才意識到,正是因為自己基於自尊心引發的「不甘心」,我才能問出「為什麼他們能,而我不能?」

三、第三問:「我是誰?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

2018年春天開始,我持續參加了一年多的讀書會,被一幫人帶領著從歷史、文化、政治、制度等方面重認台灣,重認中國。每次讀書會於我的震撼都如初次,我總是在自己的聽不懂、跟不上,以及其他人刀光劍影的思想交鋒中感到迷茫,卻也不願在看清自己的無能後,退回去自欺欺人。我要進步,我要改變。

2019年夏取得學士學位以後,我準備渡黑水,赴京城,展開研究生生涯。對此,我的心情既焦慮又期待:焦慮的是,自己的綜合能力與知識儲備遠不及北京大學的陸生學霸,擔心根本畢不了業;期待的是,自己終於要離家獨立,到一個更好的學習環境去提升能力,思考問題。當時,我雖然已在密集舉辦的讀書會中發生國族認同的鬆動,開始不能像過去那樣條件反射地認為自己只是個「純粹意義上的台灣人」,不過,我也還沒有想明白「我是個中國台灣人」的道理。換言之,赴京求學那年,我的國族認同處於不上不下,非A非B的真空狀態。對於「我是誰?」這個問題,我給不出能說服自己的答案。

果不其然,北大課業壓力繁重,非我這樣一介思考和表達能力低下的台青所能應付。讀不完指定材料,寫不完課堂作業。儘管港澳台外籍學生的入學標準低於陸生,學校對我們的要求本就不高,獲得學分、順利畢業也非難事,但我實難接受自己不求甚解,蒙混過關。因此,我下定決心:即便一時半會學不到位,學就是了,還要從頭學起。若不好好學,為什麼要來北大丟人現眼?為什麼不回台灣工作?

於是,我一介二十幾歲的研究生,開始根據聽來非常幼稚可笑的三點方法,強迫自己儘速提升語文水平和思考能力。第一、堅持多聽課、多讀書,讓自己長期處在學習狀態。第二、光聽課讀書是不夠的,還得要求自己去思考、去提問。第三、一定要多多表達,但開口之前,要求自己儘可能做到概念明晰、用詞適當、邏輯通順,並反覆提醒自己要有「主謂賓」結構。儘管上述三點確實是笨方法,但長期貫徹仍有奇效。至少現在的我不再害怕被臨時提問,不再畏懼討論問題,還能用尚可的中文程度把意見基本表達清楚。對比過去之我,已是巨大進步。

2021年秋,我已在北大讀了整整兩年書,思考能力初見提升,已能在遠離台灣社會的環境裡系統性反思「台獨教育」。然而,那時我正處於畢業論文寫作期,自以為無暇反省國族認同,所以接連數月都沒有推進重建工作。直到年關將至,北大同寢室友領我回他老家過年,一次基層扶貧經驗才又激起我反省國族認同的意志。

我的室友來自內蒙古自治區通遼市,偶爾返鄉一趟,還帶了個遠道而來的台灣人,親朋好友自然爭相約見。某日中午,室友一位髮小--通遼市科爾沁區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的張科員來電,問我們想不想一起走訪貧困戶,發放歲末補貼金。我感到機會難得,便允了下來。還記得,張科員坐在搖晃的副駕駛位,扭過頭對我說:「我們各個單位都跟貧困戶結隊幫扶了。我和今天要拜訪的這幾戶人家都是老朋友。」下車後,他熟門熟路地進屋,與住戶熱情交談,不忘抽空給我介紹每家每戶的情況。我還記得,一次上車後,張科員卸下笑容說道:「扶貧工作是真難。剛才那一戶全家都是殘疾人,他們怎麼自立?怎麼脫貧?有了黨的支持,日子還勉強能過;少了黨的支持,日子怎麼過下去?」他說的對,但我一時哽咽,不知道該說什麼。因為我作為一個「台灣人」,不知道該以什麼姿態去表達我對「中國」老百姓的關懷。我是中華民族的一分子,或是外國的人道主義者?儘管我感覺是前者,但真的還沒想明白。於是,我默默提筆,把幾個走訪過的貧困戶刻在記事本上:烏九營子村的付杰、李勁村,西乜木歹村的丙振海,東乜木歹村的郭鳳榮、劉雙泉,一村村的李金。是他們讓我驚覺:歷經多年,自己仍是個轉變不完全的「天然獨」,仍回答不了安身立命的三大問題--我是誰?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他們是我的貴人,我要一輩子記得他們,更要繼續鞭策自己,反省自己。至此,我獲得了一股重建國族認同的強大驅動力,勢要認同問題思考清楚,絕不能渾沌如遊魂般活著。

說到此處,我已沿著認同重建經歷上先後苦思過的關鍵問題,坦白我當時的所思所想。儘管力求要言不煩,個人經歷難免予人細瑣枯燥之感。不過,尤須強調的是,島內「天然獨」世代是「台獨教育」澆灌數十年的成果,台青要想突破迷障,自我覺醒,只能從「靈魂深處爆發革命」。並且,這一過程必定曠時費日,刻骨銘心,艱難曲折,無法速成。上述這些好似流水帳的個人陳述,正是我們從環境、能力、意志等三方面判斷一個「天然獨」的自省是否徹底,表述的重建經歷是否合理、真實的關鍵。真正痛徹心扉的自我改造成果,必然迥異於口號與瞎吹。

願以此文,獻給想解「天然獨」的讀者,以及真心想轉變自己的「天然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