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析二○○四年國際關係格局

譚中
(旅美退休教授)


首先讓我用《湯之盤銘》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向《海峽評論》讀者拜年,祝大家新年如意、新上加新。人們常說:「與時間賽跑」,這是不科學的。時間和空間不一樣。空間是物質,可以佔領,可以拚搏。時間不是物質,只是人們生活經歷的指標。美國有一種競技精神:重要的是要跟自己賽跑,今天把昨天的自己甩到後面,開拓空間,不斷刷新自我紀錄(這樣就會勝不驕、敗不餒)。我想以這一點「新」意,送給讀者。

後冷戰世界「全球化」被高新科技穩定起來,閘門打開後,洪流遍佈地球各個角落,再也收不回了。距離被縮短,運輸成本又大大降低,使得「遠」與「近」失去意義,誰也沒有「近水樓台先得月」或是「春江水暖鴨先知」的優勢了。國際、人際關係進入「優勝劣汰」的主旋律,各國人民有的領先、有的落後、有的得意、有的絕望。在這種發展形勢下,牆上掛著的平面地圖根本無法描繪生活現實中的立體的、不是金字塔式而是像鑽石內部構造那樣複雜的國際格局。我們可以從新時代的複雜性把二○○四年國際關係格局歸納成四大等式:(一)強國對弱國,(二)和解對衝突,(三)來往對隔絕,(四)自主對依賴。現在分別探討。

第一,二十世紀初的「威爾遜主義」開始用平等的觀念在從古到今一直是「強凌弱、眾暴寡」的世界格局中尋求國際平等,學術界討論問題時也開始把世界想像成平面。可是今天,學術界想像中的這一世界平面又消失了,人們更多地注意到:在我們生存的「preponderantworld」(優勢壓倒的世界),國家無論大小都有一本難念的經,都必須小心翼翼,避免被軋在時代車輪之下。有人把當今的國際形勢比作「春秋戰國」。但是春秋戰國時代資訊隔絕,可以搞虛虛實實、聲東擊西、爾虞我詐;現在任何人的一舉一動都在別人電腦的螢光屏上顯示,就像孫猴子千變萬化也逃不過二郎神的監視那樣。「春秋戰國」時地面交通不方便,可以保存實力、爭取時間,日後東山再起;當前這種可能性卻是少之又少。今天的「強國對弱國」的格局等式中,一切都是現在式,沒有將來式,沒有甚麼「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如今的「強國」與「弱國」又可以從主觀態度上分為兩類:(一)不自量力類,(二)審時見機類。互為剋星的海珊政權與布什政權都屬於前者(雖然海珊政權英勇抗強的精神值得欽佩),已成兩敗俱傷之勢,看來今後兩三年都走不出困境。中國可算是「強國」中審時見機類的典型,它一方面掌握大好形勢的機遇而自強不息,另一方面也堅持鄧小平時代的「韜光養晦」,以《老子》的「骨弱筋柔而握固」精神應對美國挑□。這次溫家寶總理於十二月七至十日訪美,既為美國對中國貿易巨大順差「消氣」,又逼使布希「警告」陳水扁別搗亂。支援布希的美國極右反華分子也認為他對中國「過分遷就」,可是除了感歎四分之一世紀以後中國不好對付外,也想不出削弱它的對策。然而,當今世界最能「審時見機」的國家,要算歐盟成員。自從羅馬帝國崩潰以後,歐洲一直上演「戰國時期」,演了一千多年,鬧了兩次世界大戰(連冷戰就是三次),都是被「強國夢」所害。現在歐洲國家可謂在「黃粱一夢」以後徹底覺悟,像孔子說的那樣:「齊一變至於魯,魯一變至於道」。今天的「東盟」似乎在以值得傚法的歐盟為榜樣,卻因為沒有把亞洲的所有強國都緊緊團結起來而走不到「魯」(放棄強力、以和為貴為指導思想)的理想境界。

第二,關於和解對衝突的等式,二戰後從衝突的極端轉移到和解的極端最好的典型是德國和日本。它們這樣做,雖然不再享有強者的虛榮,卻贏得國內經濟的繁榮。戰後中日關係可謂「化干戈為玉帛」的榜樣,兩國政府都值得表揚。在全球三大衝突熱點〔一、以色列與巴勒斯坦,二、印度與巴基斯坦,三、台灣海峽兩岸〕中,只有第一熱點是口頭與行動兼施,印度與巴基斯坦之間的衝突則多見於行動而少見於口頭,台灣海峽兩岸的衝突恰恰相反,說明有一隻隱形的手在制止行動上的衝突。這自然可喜,但口頭上存在的火藥氣味也是不祥之兆,是有幽靈作祟。兩岸都有人喊「狼來了!」,喊得影響自己安睡。大陸喊「狼來了!」(分裂祖國的「狼」)的人是仗著自己的威力,不願長此忍耐對岸的政客作秀與挑□;台灣喊「狼來了!」(中共吞併的「狼」)的人卻是仗著別人(即美國)的威力,狐假虎威,自欺欺人。

後者應該看到,美國在和解對衝突的等式中已經引火上身,火種是從以色列與巴勒斯坦的衝突中引來的。二戰後美國的國際安全戰略有一「得」一「失」。「得」是它佔領德國與日本時,大棒與胡蘿蔔齊下,一方面從經濟上幫助兩國振興,另一方面斬斷它們那可能復現的「稱霸」蛇頭。美國人幫日本起草的憲法,不許日本軍隊超越「自衛」的範圍;德國軍隊不允許有本國的司令指揮,只能由美國統治的「北約」支配。美國戰後國際戰略的「失」,在於它沒有用同樣的精神制止以色列對阿拉伯國家的強悍橫蠻以及對巴勒斯坦人的歧視壓迫。賓拉登最恨美國的就是這點。可以這樣說,如果美國一直使得以色列像戰後的德國與日本那樣克制、熱衷和解、避免衝突,911慘案是絕對不會發生的。現在已經有少數開明美國人士看到了這點,但大多數美國精英都是短視的。直到那一天美國和伊斯蘭「聖戰」恐怖之間的衝突把它拖到越南戰爭的窘境,美國才會回心轉意,強迫以色列做出重大讓步而實現和平。

第三,關於來往對隔絕的等式,有經濟與政治兩大領域可以探討。在經濟領域中,二戰後發生了一場全球性的「自力更生」與「貿易互補」兩條經濟發展路線的鬥爭,後者大勝。許多行家認為,中國比印度轉向後者既早又徹底,是中國發展把印度拋到後面的主要原因。在政治領域中,傾向於來往的國家佔絕大多數,而且得益;少數如緬甸、朝鮮、伊朗及一些非洲國家,國際排名落後,有的屬於「失敗國家」。台灣在這一等式中呈現自相矛盾的現象:在經濟領域中勇於來往,在政治領域中陷於隔絕。正像人一隻腳長,一隻腳短,站不穩、走不快。我高興地在《遠見》雜誌(二○○三年八月)上看到馬英九《讓台北成為進出大陸市場的gateway》的文章,他把台北看成地理形成的「亞太營運中心」,又說台灣人對大陸的瞭解超過世界各國。這樣看來,台灣人就不應該有「狼來了」的心理顧慮,應該在政治上停止對大陸的隔絕,這就有可能使台灣不但成為「亞太營運中心」,而且變成「亞太文化中心」、甚至「亞太政治中心」。

當今全世界最與外界隔絕的群體就是從阿爾及利亞到巴基斯坦的中亞地區窮苦家庭的青少年。他們成天在教會學校中受原教旨主義灌輸,不知科學為何物,對全球化極端仇恨,成為「聖戰」恐怖分子的廣大後備力量。正是因為這一國際格局使世界變得比過去更不安全。十二月九日在莫斯科克里姆林宮附近的自殺爆炸不是孤立現象,有可能發生在任何地點,防不勝防。我們應該把它看成極端危險的信號,應該盡快改變當前的來往對隔絕的等式,用現代化科學精神、大同思想與容忍態度去照亮那些對外隔絕的死角。

第四,關於自主對依賴的等式,應該看到兩大趨勢。一大趨勢是在進入新世紀以後,「獨立自主」的觀念已經過時,連美國這樣的超強也不能凡事從「獨立自主」出發去策劃自己的國際戰略,連布希這樣傾向於「單干」的總統也不得不有時被英國首相布萊爾牽著鼻子走,例如二○○三年一月布希在國情咨文演說中的「十六字」失誤,以及三月到聯合國安理會尋求「第二決議」所造成的狼狽,都是為了不使布萊爾在國內政治中太被動。另一大趨勢是由於歷史原因,全世界仍然有一些「獨立自主」的寡婦,有些人更以「獨」為榮,把「獨」當成擴充自己政治空間的利劍。前面談到的以巴、印巴、台海這全球三大衝突熱點都是由於「獨立自主」的觀念進入誤區而被政治販子所歪曲,再也走不出死胡同了。只有其當事者在看到世界大潮流發展而「識時務者為俊傑」才有辦法解決。

在這一點上,歐盟又是最好的榜樣。用國際關係學新的術語來說,半個世紀以來歐洲各國是從「淺合作」到「深合作」過渡,義無反顧。所謂「淺合作」就是在自主與依賴之間走中庸之道,在經濟上搞「國際依賴、取長補短,」政治上保持獨立自主。所謂「深合作」就是把邊界打開,交出國家主權,搞國際大聯盟。歐洲的經驗是,先從軍事與經濟的「灌注」開始(搞「北約」及歐洲軍隊與「歐元」),最後變成政治上的整合。上面談到的「東盟」與「歐盟」形成小巫見大巫之勢,主要是「淺合作」與「深合作」的區別。

美國有一個動物園養了一隻活了三百歲的烏龜,比美國壽命更長,人們認為奇跡。其實,真的奇跡應該反過來看:比一隻烏龜更年輕的美國竟能在取代「日不落帝國」後用和平競賽搞跨蘇聯及東歐共產主義集團,現在變成軍事上能夠擊敗全世界、經濟上執全球化牛耳、學術研究上遠遠超過其他國家總和的超強。美國取代歐洲幾個世紀的世界霸權,可以被形容為「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但是別的國家要應用這一成語來取代美國,至少在半個世紀內沒有可能。當今的「優勢壓倒」的國際格局無疑是維持在美國羽翼之下。在「美國世紀」的擴音器前,那些「亞洲世紀」、「中國世紀」的叫喊只能是微弱的嗡嗡。

可是也要看到當今兩大令人意外的發展:一是美國在911以後已經變成世界上最不安全的國家之一,有例為證。布希總統十一月十八至二十一日訪問英國時,有一天保衛人員進入白宮副總統辦公室,緊急把切尼「劫持」到地下核戰避難室。幾天後,又有一次保衛人員把白宮所有辦事人員都疏散到屋子外面。兩次虛驚都是因為雷達發現不明飛行物進入首都「禁飛上空」。布希在美國最緊密的盟國訪問,所到之處如臨大敵,英國花了七百萬英鎊和動員數萬名警察去保護他也是例證。另一是恐怖與美國進行「非對稱對抗」使美國的大部分精力集中到中東地區,又使它在進軍巴格達以後變成世界輿論中形象最差的國家之一,美國人到外國周遊歸來差不多都談起「反美主義」現象。這一發展與美國的「優勢壓倒」是不相融洽的。更嚴重的是:美國要改變這兩大現象,短期內並不可能。如果今後美國軍隊將長期在伊拉克遭受襲擊而美國將把數百億美元投入伊拉克的「改造」而不能迅速見效,那就可能是美國喪失「優勢壓倒」的開始。

德克薩斯大學教授、曾任克林頓政權國家安全委員會高級官員的波比特(PhilipBobbitt)認為冷戰以後,美國國際戰略面臨了一個新形勢:世界變得「decentralized」(動力分散),不引人注目的小角色可能釋出大力量來危害美國安全。美國無法再像過去那樣進行「戰略計劃」了。所謂「戰略計劃」就是先確定前景目標,再制定方案、採取有把握達到目標的手段。他說,他在克林頓政府中任職時,美國已經無法進行「戰略計劃」了。從911到目前美國改造伊拉克面臨的一系列被動局面,並不是由於沒有「foresight」(預見),而是由於缺乏「forethought」(長遠考慮)。他建議布希政府採用美國大公司所採取的「格局計劃」(scenarioplanning),即不再主要依靠技術性、數量性的情報資訊,而是代之以對國際事務發展趨勢進行經濟、政治、社會各方面的遠景分析,把「長遠考慮」灌入戰略方針中去。

值此新年之際,希望台灣以及海峽兩岸的政治家與統治精英都以「格局計劃」的智慧照亮自己前進的道路。

(2003年12月10日脫稿於芝加哥海德公園)